“太子殿下富有海内,一人之下,但在外面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他这样对待姐姐,温柔敦厚,依我看,不过是有意沉浸在求不得的不足中以自娱。”秋月在一旁侍坐,忽然打破沉寂,刚刚她见苻宏来,也见他离去。
月华眼皮一跳,心脏某个位置一热,大概秋月的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本没有问秋月如何,由草庐院子回来,她心神不宁地坐在草垫上,秋月在阁外收拾,她大概问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琐事,秋月进到阁内,侍坐在旁,已经好一会儿。
她实在是个饕餮苦不足的人,不仅想要有人爱,也要有个可说话的亲近人,这倾诉的愿望越来越浓厚。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她轻轻地问。
秋月不是不会说话的木牌,会有回音,但也是个无法完全信赖的人,此事古难全。
“他要是肯对姐姐再坏一点就好了,就是……只要别再这么不远不近就好。”秋月轻咬嘴唇说。
坏一点,就是不那么相待有礼,而是暴露其本来面目,像个恶汉子穷形尽相地扑上来为所欲为,强行地榫卯契合,那就好……了?月华有一丁点那么想,同时也深深怀疑。她自己曾作过李寄之想的,斩杀恶蛇,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坏一点反而是更好?
“我长得不美,不足以吸引他。”她淡然地说。
月华不是不美,她也有倾城之貌,只不过年纪已经大了,比苻宏大一两岁,又已经是结过婚的人,虽然寡居着,始终不能和小姑娘们比甘冽清醇;她也不是那种富有心机,玩弄男人于股掌间的成熟女人。
“姐姐这话落了下乘,美不美都不过是一时的,长乐宫里也好,未央宫里也好,争奇斗艳的美人不知凡几,有谁能长久?太子殿下对姐姐好,是他敬重姐姐的学识奇想,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一种美。”
秋月伶俐地说,语气又一转,“但这不牢靠,当不得饭吃。”
什么才当得了饭吃呢?月华叹了口气,她不是个稀里糊涂的人,秋月说的,她自己心里全都想到过;只是想过不算,大概必须有一个人这么说出来,才把它落了实在。
然后呢?还是没什么办法。
秋月是个聪明灵醒的人,她说求不得这三字实在深得月华的心。苻宏贵为大秦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底下实在没有什么求不得的东西,在自己这里求不得,其实不过是他有意如此,意淫其中的。
就好像锦衣玉食惯了,想换个口味。
月华恰好是他这样意淫的对象,如此而已,偶然而已;他当然也会突然兴尽而归,撤梯而去,留下她在危台之上。
“我能怎么做呢?”她轻轻地又问。这个问题困扰她,她想秋月其实说不出所以然,最好别真的寄希望她。
秋月这回不语,她由后宫转出服侍月华,后宫的事她见得太多,无非就是这样那样,她很可以想得到一些套路,但在身为长乐宫署官的月华面前说出来,不免唐突。
小春在门外冒了一下头,秋月飞快地起身出去,剩下月华一个人。她知道是晚膳的时间到了。
长乐宫里除了节日酒宴之外,平常过午不食,冬春之际又不同,戌时有晚膳。后宫各处和署官各所分别到东西掖庭的膳房领出膳食,回到处所分食。神仙殿的沐著作郎先是在西掖庭膳房请领外官膳食,但外官膳食油荤重,烹调不精,月华这边大部分都是女子,吃不惯外官膳食,苻宏偶然问到,下令改为在后宫的膳房请领,吃得就精细多了。
又过一会儿,小春和秋月一起端着一张食案进阁来摆在月华面前,飞快起身出去,再添来碗筷和酒杯。
阿萱端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阿松将帕子抖散浸水提起拧干,递给月华洗面擦手。
“姐姐,今天有你最喜欢的鳢鱼脯。”秋月揭开一个食盒盖子,给月华解说。
阿萱阿松一旁将酒壶搁在炭火架子上的水斗里温酒。
丽影奔走间,月华却留意到小春脸上的表情不对,像是愤懑不平,心中诧异。
“天气冷,饭菜冷得快,阿萱、阿松,秋月,你们三个赶紧去吃吧,小春留下陪我就够了。”她吩咐道。
秋月哦了一声,不忧不喜,将四个食盒盖子全揭开,叮嘱小春注意服侍进餐顺序,和阿萱阿松一起退出西暖阁,去旁边厢房吃饭。
小春跪坐在食案前,挨个地给月华介绍今晚的膳食,鳢鱼脯之外还有蒸小猪一块,骆驼羹,炖萝卜,主食是两块截饼;精致倒都很精致,份量全小小的,两三口而已;介绍完,转身将已温好的酒给月华斟上。
“等下你回去饭菜都凉了,就在这里吃。”月华分给小春一块饼。
“奴婢怎么敢……”小春嗫嚅地说,还是接过来;此刻她像又没那么生气,隐藏起来了。
月华把筷子也递给小春,自己又取一双,夹了一块鳢鱼脯在口中咀嚼,犹有微温,没有
滋味。“小春,有什么事吗,我看不你高兴的样子。”
小春一怔,抵赖道:“没有啊。”
“你骗不过我的,你下午还好好的,就刚刚,很是恼怒的样子。我想知道,就在这短短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月华温和地问。
大概这是她作为著作郎,又并非编撰故史的著作郎的某种本能,对人的表情变化,对任何变化都好奇,见微知著。
小春犹豫一下,知道不免,眼睛一闭说道:“不瞒姐姐,其实是一件小事。我和阿松一起去膳房领回我们家的吃食,本来膳房给我们得就不多,回来后月姐再分给外面那两位,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不如打发要饭的,我觉得等于没分也差不多,我为这个不平。”
小春手上比划着形容吃食之少,眼睛不由发红。
月华被任命为著作郎后,下面定有两位侍郎的编制,太子詹事也陆续派了员,但长期没什么正经事做又抽调走,剩下两名配属在官署的侍卫,俸禄起居饮食全由月华这边开支。平常月华去未央宫用车,便由其中一位侍卫刘敢当驾车;大约是后宫膳房按照全是女子的食量给月华配餐,份量上就显得少,今天恰好又额外少。
“原来是为这个。”月华叹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和自己的进退困局庶几有关,不是直接关系,但万事万物有关联,总可以归结在这里。
“秋月姐有私心,分给外面那两位单独一份的份量比我们单独一份还要少,这太不公平了,他们两个男的,怎么够吃。”小春愤愤不平地说。
月华吃一口饼,夹两筷子骆驼羹里的蹄筋却没挑起来,放下筷子,抿一小口酒。
“小春,我不饿,你把这些规整一下别看出是剩的,给他们送去,就说是分的时候不小心漏掉的。”
“姐姐……”小春迟疑地推辞,“不用这样,这其实是件小事,我不该说的。”
“你是想的,你高兴得要命,我看得出。”月华温和地笑,她看得出,同时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故事的雏形,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宏大故事里相关联的一个。
小春哦了一声,低头小心地吃饼,“这也不是长远的法子。”
“小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月华心里有那个侍卫的样子,那人不给自己驾车,连名字也说不上来。
小春呀了一声,娇嗔地责备:“姐姐!你……”
她这话犹如说即便并非喜欢一个侍卫也会为那两人遭受不公平对待而不平,以及不否认月华的猜想。
“小春,你应该那么去做,但也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苦的,有许多人被平白无故地杀害,失去了生命,有些人一丁点东西也没有吃而饿死。有些人勉强地活着,成天做活也吃不饱穿不暖。我们好好地活着,有吃的,还可以说得上锦衣玉食,就是偶尔少一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庆幸后怕还来不及呢。”
月华觉得这付腔调并不是自己的心里话,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但这么说出来,说出来也就是她想说的了,这有些老气横秋的口吻。
“我是很庆幸和后怕的呀。”小春低声地应。
“回头我说说她,要她以后公平一点。”月华说,指的是秋月;心里怀疑自己并不会那么做,那样会让秋月恨小春。
秋月是个聪明人,然而势利,没有人是完美的,总有瑕疵。
夜是平常的夜,夜里月华半梦半醒,觉得长夜几漫长,青春虚掷。
猛地一睁眼见袁谂身披着殉难时那身盔甲,满身血污,站在床头,这是好久不曾梦见的情景,只是今时似乎有微小的不同——他站的位置要离床远些,像是想伸手来触碰她,口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神情复杂。
这是个变化,她立刻意识到这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月华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很是安心,也伸出手去要触碰他的手指,差着一丁点而不能。
她想的是,庄周晓梦迷蝴蝶,我此刻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是醒着的,该有多好。这是她历来的感受,带着发霉的温暖感受。
不,这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猛地想到,一下子毛骨悚然。但她也并没有醒来,或者她就是醒着的,袁谂仍然站在那儿。
这好像是一个梦里的梦,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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