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月华又一次去未央宫天禄阁查对文献,出来往前殿走去时,道上对面有几名女侍走来,她心中不安,直想转身拔腿就逃,还是定住神硬着头皮往前走,心中祈愿这些人并非来找自己。
“是巫……著作吧?”那几名女侍在月华面前站住,为首一名衣着尤其贵重的侍女开口问,有些叫不惯月华的官名,“天后殿下有事找你,你跟我们来。”
月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脱口而出道:“天……后陛下找我什么事?”
为首那侍女轻蔑地责备,“是殿下,你连这点儿礼数也没有么?”
月华心扑通扑通地跳,“是,天后殿下找我什么事?”
“只是有事找你,难道你非要问清是什么事才跟我们走,不问清就胆敢不遵从殿下的召唤么?”侍女冷言问道。
“不敢。”月华不自觉退后一步,心里悸了一下,想我这是要逃么,这是未央宫中,能逃到哪儿去。
“那就跟我们来。”侍女说完转身就走,她领着的那几位侍女,恰好是四位,反倒向前几步,站在了月华和阿松四周,围住她们,半转身面对她们。
月华迷糊了一下,抬脚跟在已经走开去几步那女侍身后,围着她那几名侍女也转身拥在她旁边一起往前走,既是礼遇,也是监押。
一行人走过了好几处宫室,到得一处大殿外,殿台下停着两辆华贵的车辇以及百许人或骑马或站立,旌幡无数。月华随走在前面那侍女拾阶而上,殿台上又有十余名内侍和女官在外侍守着,阵仗来看显然就是苻宏的妈妈,天后苟芸慧驾临此处无疑。
带路的侍女一路无碍走进大殿,阿松被拦在殿外。月华进到殿中,见殿中为首坐着一名身穿淡紫色朝服,头戴凤冠的中年女子,神情威严,正和旁边一个女官侧头交代什么,旁边有几位女官和侍女分列两边。
“殿下,长乐宫詹事府下著作郎沐月华已经到了。”侍女跪下启禀。
沐月华还站着,赶紧跟着跪下。
“你过来。”苟芸慧冲着月华手指坐席面前两步的地上,示意月华坐到那儿去。
月华忙口称是,起身趋前三四步,到苟芸慧手指的位置,先躬身施礼,再跪坐下来。
苟芸慧一直盯着月华看,上下打量,“你冲着我行文官的礼,也就是说,你是一个官?”
月华心里翻腾,始终不敢抬头看苟芸慧,颔首一下,“下官是长乐宫詹事府著作郎。”
“著作郎怎么能给太子殿下侍寝呢?”苟芸慧冷言问道。
月华来时没料到有这样的场面,心里全没预备,此时想这是一个澄清的机会,那晚上苻宏是待在她屋子里,乃至她的床上,但她并无侍寝之事;刚想说,心里犹豫一下,觉得这难道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为何要澄清。低徊两下,竟然开不了口。
苟芸慧等了一下,料这沐月华大概是没脸说,正色地问:“你到底是他的属官,还是他的女人?”
月华有些发怔,她希望自己是苻宏的女人,不是看中他贵为太子想要攀附,而是过去两年对她的知遇之恩,以及在创作神鬼故事上的知音,也和她孀居已久有关,总是需要有人慰藉;但一个太子妻妾成群,有那份心思慰藉自己吗?自己在其中又算得个什么?
她当然不是他的属官,著作郎只不过是她创作《搜神记》可以获得支持的名目罢了,虽然有完成过少许詹事府交付的志书汇编的劳作,但份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重要的是,如果是属官,就不可能再是苻宏的女人,这必须二选其一,她大概会选择后一个。
但苟芸慧是在让她做这个选择么?随即就会玉成好事,月华隐隐想到这绝不是。
“我问了你许多话,你拢共回了我一句,下官是长乐宫詹事府著作郎,十二个字,你是瞧不起我么?”苟芸慧板着指头数,勃然大怒。
“殿下,下官不敢,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就慢了。”月华胆战心惊地赶紧答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太子委任你做著作郎,这其中的由来是怎么?”苟芸慧旋即抑制了怒气,轻叹一口气,问道。
“殿下,下官的外祖是南朝的司徒右长史,散骑常侍,著有《搜神记》,记载了几百则神鬼故事。建元十六年下官入秦,被送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殿下喜欢读《搜神记》,知道下官在增修《搜神记》,所以……给了我这一个闲职,让我可以查阅天禄阁藏书,有时间撰作。”月华缓缓说,惊魂稍定。
“神鬼故事,不务正业。”苟芸慧冷哼一声,十分轻蔑,轻轻摇头,“那你和他为何会……睡在一起?”
“下官……是女人,知道错了。”月华觉得自己宛如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十分羞耻,差可告慰的是这里全都是女人,红脸硬着头皮说,心想不管是不是,总之那是自己构划的,就算没做也等于做了,不后悔。
她心念一转,想起那晚上苻宏说谋逆之事他母亲也有份参与,就是面前这人,心脏剧烈跳动几下,热血上冲,蜷曲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住处有许多密文,有人见你偷偷地烧掉,那些是什么,是你写的神鬼故事么?”苟芸慧接着又问。
月华脑子里嗡的一下,脸胀得发痛,思索不能,“不是。”
“那是什么?”苟芸慧问。
“是……一种文字,没什么意义,我写着……消遣的。”月华嗫嚅道。
“没什么意义怎么能消遣?”苟芸慧脸上本来已不那么凶了,说这话又紧绷起来。
“就是没意义,才能消遣啊。”月华打了个冷战,慌里慌张地强辩道。
苟芸慧叹息一下,“满嘴胡说。罢了,我就预计由你嘴里听不出真话来。”
她招了招手,月华感受旁边有人由后边走上来在自己身边站定,“我乏了,任嬷嬷,她就交给你处置吧。”
“是,殿下。”一个粗壮的那声高高地答道,随即月华肩膀上宛如被巨鹰的爪子紧紧箍住,半提半站了起来,这才扭头看,见是一个身材粗壮高大的侍女,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
“殿下,殿下,殿下!”月华一个激灵,转身慌乱地喊,并不知道自己要向苟芸慧请求什么,她没有任何凭依,也不知道请求什么。
苟芸慧不为所动,只抬手轻挥,示意那粗壮侍女照自己说的做。
侍女拖着月华由大殿后门出去,转进右边厢房。再穿堂转廊,未央宫的殿室和长乐宫中略有不同,走一会儿月华便晕头转向,失去了方位感,浑浑噩噩地任由牵引,直到被丢进一间小房间里。
“姐姐,这里是哪里,我什么时候可以走?”那粗壮侍女丢下月华,由外关上门,月华忙扑过去拍着门板问。
那侍女却不答,熟练地锁好门离去。
小房间有窗,屋内什么也没有,一样可垫脚的东西也无;窗户离地甚高,想翻窗逃走绝无可能,月华也不知道逃出去又能去哪儿,还不是落入椒房殿的彀中,心中惨淡,担忧起阿松和阿松捧着抄写好的书稿,担心被粗暴地对待。
月华在屋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是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既没有手段脱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意彷徨,连幻想这时候出现神鬼来解救自己都无暇。
她栖栖遑遑地被关了半天,天全黑下来,不知道阿松回到了长乐宫没有,神仙殿东阁的书稿究竟保存好了没,苻宏知道自己被他母后囚禁起来了么,他如果知道,会如何应对,是来救自己,还是权当没发生什么,毕竟他和他母后随即便有更要紧得多的事必须携手。
这时她才想到苟天后提到了《河洛书》上的文字,那些文字被默下来以后烧掉,除了苻宏知道之外,就是自己的那四位侍女,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向苟芸慧出首了这件事?这事在此刻看上去根本不关紧要——大概的确不紧要。
门外一串脚步声传来,灯笼亮光晃晃悠悠地抵近。霎时门锁响动,吱纽一声门推开,白天擒住自己拖来这里的那个粗壮侍女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样什么东西,旁边跟着两名矮小些的侍女。
月华初时没看清那是什么,还以为那侍女来送吃食,顿时放松,这才觉得腹中饥饿,站起来刚想去接,便看清了那是段白绫,顿时脚下发软,踉跄了一下坐在地上。
“我没有罪!”口干得唇舌都裂开,发出来不像她平时的声音。
“殿下要我处置你,我想半天,终于想到个好法子。”粗壮侍女抖开白绫拖在地上,得意非凡,“你是晋国的间客,刺探长安宫中消息送去晋国,又企图诱惑太子,罪不容诛。太子迷恋你,知道你犯了这样大的罪,或许还是要设法营救你,那可就乱了套。所以这事决不能拖,现在你就上路吧。”
月华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说得出,也没有用。
跟着进来那两名侍女上前来把住月华的双臂,粗壮侍女将白绫绕在月华的颈项,用手在两端试图拉了一拉,白绫拉紧,月华只觉得喉咙一紧,已经呼吸不了。
“说了让你知道,下午有一队椒房殿的卫士出长安往东去,护送着一架车辆,人言道殿下将你送回南方,不伤你的性命。就算太子殿得知了消息去追,他绝追不到,还以为你回到了晋国,谁知道,你就埋在未央宫里沧池之畔。”
粗壮侍女冷笑说道,又松开白绫,着两名侍女松开月华双臂,虚拉住白绫两端,自己出门去倒了杯酒端进来递给月华,“饮了酒,这就上路吧。”
月华浑身动弹不得,脑子里万千念头,一个也不能想,要说什么,此屋里皆是凶神恶煞不可与语的人,说什么不过让她们看笑话,心念一灰,颤巍巍地接过酒杯,一仰而尽,只求个痛快。
酒才落肚,白绫顿时拉紧,月华一口气也吸不进呼不出,只觉得浑身难受。稍微僵持一会儿,那种难受仿佛又变成快活极了的滋味,周身酥爽,头皮发麻,迷迷糊糊地啊一声,浑身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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