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未央宫,快要到正殿之前,坐在车驾上苻融远远望见足有六七个内侍围在柏梁台的长石阶下,以及附近还有若干人游弋,推测有数十个内侍布在台子的四周。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苻坚请楼观派道士王嘉在柏梁台上观星象,本来他没打算管这件事,看见了不免有些生气,在未央宫内比苻坚本人的排场还大,这有何必要?
他吩咐车夫驾车一直驰到柏梁台长石阶的口子停下,下车穿过守卫便往台阶上行,祁宪紧跟在他身后。守卫们都认苻融,谁也不敢拦,问都没敢问一句。
苻融才一登上台顶,一个道童迎上前来,客气地问:“先生找谁?”
“王嘉在哪儿?”苻融没好气地问,他已经看到柏梁台当中已经比邻而搭起的草庐和木塔,几名道士手捧着拂尘或木剑面朝外环坐在木塔外面护卫。
道童作了个揖,答道:“我师父夜里夜观星象,现在在庐中休息。”
“观星?这是太史令做的事,是谁准许你们来这里搭台观星的?”苻融有意刁难。这也是他一贯的秉性,此时他心情颇不平静,直有将这台上的木塔亲手推倒,拔剑将这些道袍装束之人赶下台,赶出未央宫去的冲动,不论他们是谁请来的。
道童一愣,“这个弟子却不知道。”
“那赶紧把你师父叫起来吧,我有话要问他。”苻融对寻常人不这么轻狂,对才学之士更是尊崇有加,但对神佛道中人向来不屑,不加掩饰。
道童转了一半又回头,“请问先生是谁?弟子好去通报。”
苻融也一愣,从没想过在未央宫里居然会有人问自己是谁,想想这也合情合理,刚想说自己是谁,又觉得这是仗势欺人,他不屑于此,气势稍微一滞,和气说道:“我是天王苻坚的使者,想问问王道士观星的状况如何?”
道童恍然地哦一声,又作一揖,请苻融跟着自己来,走到台中草庐边,请苻融稍等,他迈进草庐中,少顷出来,“我师父请阳平公殿下稍等,他换件衣服就出来。”
苻融心中咦的一声,心想这道童先不认得自己,进了草庐之后倒知道了自己是谁,难道草庐中的人认得自己,以及他其实在草庐中窥见自己走近了?不由得多看了那草庐几眼,不过是三四尺见方的小屋子,里面即令容得下人,也没什么周转的余地,更看不出庐墙和顶有开口的方向,除了一道门黑洞洞地半敞开着。
他还在讶异,道童由别处搬来三个蒲团,请苻融和祁宪坐下休息。
稍微坐一会儿,草庐门开,弯腰低头走出一人来,出了门才直起身子,身材伟岸,身穿着青灰色道袍,头戴七星冠,快步走到苻融面前。苻融忙站起身来,他向来不对佛道之士施礼,这时也对这道士躬了一躬。
道士作揖还礼,口称自己是道士王嘉,阳平公来未克远迎失礼失礼,客气一番一同坐下。
“师尊以前见过我?”苻融先把狐疑的事问出来,留意观看这位王道士的神情。
“贫道与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不过那未必是我。”王嘉含笑地说道。他才三十来岁,个子既高,体格壮硕,面如满月,眼睛骨碌碌地转。
苻融觉得王嘉这话大有玄机,有过数面之缘,这是说见过,那未必是他,是说他用了别人的样貌,所以苻融不记得。苻融和人打交道多,听过类似的话术不少,玄之又玄,其实根本只是清谈,未必有意义,不想坠入其中,低头沉吟一下,问道:“陛下以及若干城中人说那夜见到了亡魂,依师尊之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亡魂?”王嘉脸一下子沉下来,顿时怫然不悦,这耿介的情绪和他看上去一付入世的模样截然相反,“贫道学的是观星之术,不懂得驱鬼。要驱鬼,应该请正一派道士来才对。”
王嘉是道士,但不是正一派,而是楼观派,两者都奉老庄,但渊源完全不同。
苻融听过坊间许多关于王嘉的传闻,大部分在他看来荒诞不经,故作玄虚,符合他一贯对佛道的见解,此时见王嘉敢于当面抵牾自己,反而觉得欣赏,语气顿时变得恭敬,也不问他怎么被请来在柏梁台上搭台的事,不是苻坚就是王令,直接问:“师尊观近来的星象如何?”
王嘉眼也不眨,专注地盯着苻融看,“殿下,贫道回答这问题前,且容贫道先问你对星象了解多少?”
苻融摇头,王猛娴熟于观星,倒是很少和他说,在这方面他差不多是个白丁。“只是听太史令说过几个星宫名称而已,知道各代表什么,以及略知吉凶的样式。”
“那已经不错,贫道观星喜欢先观全局,再看局部,全局贫道已经有了看法,总体而言算是好的,大白、岁星、辰星、荧惑、填星这五星殿下知道吧?近几年有在中天之西齐聚之势,我看就在一两年内,国内便有大事发生,所谓五星出西方,利西方……”
“西方?”苻融打了个寒战,脱口而出地打断王嘉的话,一连串地问:“这是说,如果大秦征讨西域,会败在西域,你是说这件事么,这怎么会是好事?”
他说出来便后悔,征讨西域还只是内廷少数几个人讨论的事,不为人所知,他一下子快嘴失了言,这对他而言简直是个耻辱。
王嘉楞了一下,轻轻摇头,“这里的西方指的正是大秦,长安在建康以西。我说的是大秦将要征讨晋国的战事,胜算十有八九。”
苻融心中一沉,不知是发毛还是悚然,沉声说道:“不会有征讨晋国的战事。”
两年多以前秦国大举攻晋,在淮南和广陵一线大败,丧失数万精锐,其实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战场上的主动,以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群臣皆反对,苻坚心有不甘也只有顺从,短期内绝不会再有伐晋的事。
“那可就错过了,可惜,可惜。”王嘉微微嘲讽地说道。
苻融转念一想,轻轻吁了一口气,“要是这么说,西域在大秦的西方,如果我国决心在西方动武,对那场战争那星象就会变成了五星出西方利东方?”
王嘉稍微琢磨,“是贫道措辞不当,该是利中国。”
名词和方位的变化不定,令苻融心中五味杂陈,低头沉思不语。
“全局是好的,局部贫道也看了一些,颇为难解,不知道到时候给天王怎么说。”王嘉接着缓缓说道。
“会不会和地上的这异事有关?”苻融打起精神问,他猜想这大概是苻坚请王嘉在这里设坛观星的用意,太史令观星是观星,观星是为了趋吉避凶,以汇编农时,可不敢借天象变化胡说,这大概说明了苻坚依然对晋有动武的念头,是想借助天象之变制造影响,和迫近的亡魂出现在城中之事根本无关。
所有的事都相关联着,只不过关联或隐或现,不容易看明白罢了。
王嘉欲言又止一番,“贫道观紫微星宫红炽而暗,后星发白,主未央宫中将有变化。”
“哦,这是什么变化?”苻融牙齿打了一回战,问。
“天上的星宿并不知道人间的变化,观星只是猜测趋势的吉凶。”王嘉答,又压低了声音,“恕贫道之言,这就怕是陛下本人有事。”
“胡说!”苻融斥道,他觉得自己还该更愤怒些,但只是虚弱地说。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真的有事挡也挡不住,有事也未必全是坏事,坏事可以变好事。”王嘉接着低声说。
“坏事怎么能变好事?”苻融心惊,忍不住问。
“殿下,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顺应变化就是大吉。”王嘉神情忽然转为忧虑似的,怅然地望着苻融。
苻融手一抖,哦了一声,觉得好像浑身上下的秘密被王嘉已经看穿,而他有意地点到为止,像是钓鱼一般;以及这王嘉道士和自己才不过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知无不言,甚至说苻坚将会有事,简直无所顾忌,难得遇上这么一位忠耿的方士,这太不寻常见。
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想要问又担忧徒徒暴露心迹,忍住噤声不说。
满心不自在地坐了一会儿,苻融起身恭敬地告辞,下台时心想自己竟然前鞠而后恭,可见不知何时起虚妄已久,犯下了许多过错还不自知,情势可谓危殆。
他原本是到宫中求见天王苻坚,说另一件事,这下心绪凌乱,没法如预计那样觐见,半途而返,掉头就回,行到东阙门时心里又转了主意,有事要和王令交代,便令马车直行到丞相府外停下,进去中书令署找王令,正撞见王令和慕容垂在一起商议。
见苻融来了,两人忙请苻融入座。原来他两人正在合议如何调查长安城内多人见鬼那件事,厘清真相,以及按苻坚的要求,预备如何平复人心,预备奸人作乱。慕容垂负责调查宫外城内的部分,王令负责宫内,他们先前已经讨论了好一会儿,王令把已有结论的部分说给苻融听。
王令说时,苻融一直眼睛盯在慕容垂身上,慕容垂不看苻融,眼睛看着地上,一付韬其光养其晦的样子,像个已经没什么用心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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