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大汉子此时想必是输惨了。他双手斜斜支撑着赌摊,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的头发黝黑,胡须黝黑,脸色黝黑,双手黝黑,偏偏双眼血红,又瞪得滚圆滚圆,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紧面前赌摊上的那个庄家手中的瓦罐,嘴里喃喃说道:“正、正、正、正……”随着一声一声的“正”,黄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摔在赌摊上,一摔成八瓣。
这个长大汉子口中念着“正”,可开出来的铜钱偏偏是一个“反”面。
这个长长大汉双眼似乎要出血,嘶哑着嗓子,低低吼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十三连反?”
谭令走近米琦,伸手轻轻拍了拍米琦的后背,米琦哪里不懂谭令的意思?这是谭令看这个长大汉子也是一个厮杀的好材料,要收他做马前卒了!
米琦笑着点点头,靠近那个长大汉子,伸手也去拍了拍那个长大汉子的后腰,说道:“你这是撞了鬼了!俺来帮你转运!”
那长大汉子已经输得有些迷糊了,被人拍了拍后腰,却虎躯一震,迅疾反身,伸开蒲扇一般的大手,紧紧握住米琦的右手,一下子将他反扳过去。米琦本来也是一个健壮军汉,这长大汉子力气好大,轻易就将他反扳过去了!
米琦疼得冷汗直冒,忙不迭大声说道:“壮士莫要误会,俺来帮你!”
那个长大汉子赌得迷迷糊糊,也是本能地这么一抓,看到自己抓了一个身穿大红战袄的军汉,这才吃惊醒过来,问道:“你这贼厮鸟,是哪里来的军汉?”
这长大军汉手掌硕大,手皮粗粝,力气极大,米琦疼得龇牙咧嘴,哀嚎求饶道:“放开说话!放开说话!”
这长大汉子松开手,米琦连连甩手,叹气道:“怎么如此大力?要不是俺筋骨强健,早就让你生生地拗断了手!”
那长大汉子冷哼一声,很有些自傲地说道:“莫道一支手,便是西贼脖子,俺也拗断了不知道多少!”
这句话让周围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西贼,就是西边的青唐诸羌或者是西夏,百年来一直不断骚扰大宋边境。这汉子自称能够生生地拗断西贼的脖子,莫不是西军出身?须知道,近日西军南下平乱,在泗州受阻,就在泗州城外驻扎!
庄家石猴子有些心虚。他今日看这个长大汉子腰里鼓鼓囊囊,似乎揣着不少钱文,就动了心思,耍诈连赢他十三手,把他腰间足足两贯多的纯铜都赢了过来。
这长大汉子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已经输红了眼睛,若他是一个杀人如割草的西军军汉,万一输得发狂伤人……
庄家石猴子后背有些发凉,正在害怕时,看到那个被反扳手的军汉要替他出头,倒是松了一口气。石猴子当了十多年庄家,见过各色赌徒。这两个身穿大红战袄的军汉走进赌场来时,他就瞥了一眼,看见这两个人眼光锐利,扫过场内,神态轻松,那便是来赌场蹭钱的老手。
但凡有人来赌场蹭钱,庄家须看他成色。若是有身份,有势力,蹭一点,倒也可以。反正赌场有赢有输,须得有人赢钱,才会有赌徒心存侥幸,飞蛾扑火般持续不断涌进来。庄家石猴子看这两个人进场以后就分开来,各自小小赌了几手,各自赢了几十文钱便走,那便无妨。
谁料这两个军汉非要替这个长大汉子出头,庄家石猴子便恶向胆边生:如意赌坊能在泗州城中开几十年,岂是两个军汉都能来踢场子的?须得让你们知道俺石猴子的手段!
米琦和谭令也不是不知道赌场的规矩。他们本来已经小小得手,各自赚了七八十文,可以去喝几角浊酒。哪知道两个人临走之时,都一起看上了这个长大汉子:这贼厮鸟不但骨架大,身上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杀气,是一个当贼配军的好料子!要是把他赚过来,给俺们冲锋陷阵,厮杀在前,那下江南能活着回来,也是多一两分把握的。
谭令和米琦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替长大汉子出头,就不怕这赌场庄家。两个人都是皇城班直中的小军将,眼高过顶,怎么会把这个小地方的赌坊后台放在眼中?
米琦被那长大汉子伤了手,犹自甩手疗伤,那谭令就嘿嘿一笑,自己挤过去,在那长大汉子面前,从怀中抓一把铜钱都拍在赌摊上,自信笑着对庄家说:“都买‘正’,俺也不信,你能连开出十四手‘反’?”
庄家石猴子脸色臭的隔着几尺远都能闻到味儿。石猴子怒道:“你这厮既然要替人出头,须知道规矩!”
米琦撇撇嘴,说道:“不就是双倍么?俺也来得。”
有些赌场的规矩是绝对不能替人出头,若是要替赌,那么一旦输了,就要双倍给庄家。这规矩是防范有人要打搅场子的。
米琦晓得规矩,还多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拍在桌上,嘴角一翘,挑衅地看着庄家石猴子。
自然有暗暗潜伏在赌客人群中的帮闲过来,点清楚桌上钱文:一共一百二十一钱。
米琦还不罢休,直嚷嚷道:“添到两百钱!”
石猴子恶狠狠地盯着米琦,手里捏紧瓦罐,翻转过来,慢慢从所有赌客面前扫过一遍,说道:“看清楚了!都看清楚了!空的!”
此时围观的赌客里三层外三层,将这一桌赌摊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这场热闹。毕竟赌客敢于挑衅庄家的情形不多啊。更有人私下里暗暗相互下注,赌谁赢。自然,多数赌庄家赢,只有少数比较拧的汉子,才会押这三个背时的赌客。
石猴子把瓦罐翻转过来给赌客看时候,眼光始终盯在米琦身上,米琦不为所动,冷冷地扫了全场。
此时场内的看场伙计已经全围过来了,准备弹压。围观赌客之内,还有一两个赌场暗桩,也在贼眼溜溜地打量着这群赌客,随时要弹压。
米琦轻蔑地笑了笑。这种赌坊的伙计多数是市井泼皮,没有真本事,打架也不会真下得了死手。倒是场内还有没有自己未曾发现的暗桩?那可真得小心。暗桩并不算是赌场伙计,真的敢使坏,小刀子扎人!
谭令就紧紧地靠在米琦身边,把几个贴过来的可疑赌客推出去,拉了几个想要挤却寄不过来的赌客围在身边,做了一圈肉盾,这才冲着米琦点点头,示意道:这里有我,放心!
米琦心中有底,冲着庄家大叫:“再加一百文!”说着,取出一吊钱,拍上赌桌。
这时候庄家石猴子就怒了:“贼厮鸟,你可真有双倍?拿出来,放桌上!让众人都看看!”
米琦腰间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谭令毫不示弱地从怀中掏出四把铜钱,摊在桌上,说道:“来,数一数,不够,俺再加!你也得把钱摆出来!”
自然有帮闲动手,将这四把铜钱数了,二百三十六文。谭令很双快地补足到三百文。庄家只能跟,把三百文钱摆放在自己面前。
其他赌客这时候都只管看热闹,不敢蹚浑水,谁也不把钱文摆上赌桌。他们怕今日真出事!
现场气氛越绷越紧。
如意赌坊是泗州城中最为古老的赌坊,一向有人背后撑腰,没有人敢在此踢场子。可今天这两个军汉怎么啦?非要替这个长大汉子出头?
在场几百个赌客人人都是看热闹不怕丧大的主儿,兴奋异常,甚至有人还因为拥挤、兴奋、紧张,满头是汗,几乎要昏过去。场内弥漫着汗臭味、屁臭味、口臭味与各种奇怪的气味,这些赌徒都浑然不觉,甚至更加莫名地喜欢这氛围。
庄家石猴子也是有些懵圈,这三个大汉想要干嘛?特别是看到四个暗桩被挤开,石猴子就觉得要出事。不过石猴子又看到场内十多个伙计们已经围了过来,心中略略一宽。
石猴子为了表示公允,还特地从这三个大汉自己的铜钱中捻起一枚,放入自己手中的瓦罐,大声说道:“看好啰!这是你的钱文!莫说俺们作弊!”
这并非石猴子怂了,而是避免赌客滋事。毕竟赌场开门做生意,赚钱是硬道理,能不生事,就不生事。
石猴子高声叫道:“买定离手!下注无悔!”说着,把这枚铜钱投入瓦罐中,奋力摇起来,从低摇到高,又从高摇到低,铜钱在瓦罐中被摇得乱舞,就是不曾掉出来。
在全场赌客眼光注视中,石猴子很是装模作样摇了好一阵子,才迅捷地把瓦罐拍在赌桌上,全场赌客发出哇一声,全都屏息静气死死地盯着这个瓦罐。
石猴子歪了歪嘴,目光很自信地扫了全场一遍,说道:“看好了,这几个贼厮鸟买的是‘正’!那就……开!”
石猴子正要掀开瓦罐,没料到米琦闪电般伸手过去作势要压制他的右手。这石猴子是多年老庄家,眼疾手快,右手压着瓦罐不动,左手格挡,就把米琦伸出来的右手给挡住了。石猴子暴喝道:“这瓦罐也是你能碰的?莫不是要耍诈?”
米琦冷笑道:“你若不耍诈,俺来开也是一样!”
石猴子恶狠狠地说:“自古哪里有赌客来开的道理?”
米琦硬邦邦地回敬道:“若是你来开,你肯认赌服输?”
石猴子脖子一梗,回答道:“若开出来是‘正’,俺也认了!”
米琦缩回身子,抱臂站定,嘲讽地说道:“你倒是开啊!”
全场赌徒一起高呼:“开,开,开,开……”那个长大汉子一直紧张地等着,此时更加激动。他嗓门极大,吼叫声震得人人耳朵嗡嗡作响。
就在全场嘶吼中,庄家缓缓,缓缓地把手慢慢抬高,全场赌徒安静,紧盯不放,生怕错过了这开出来的结果……
宋时儿郎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