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春寒料峭，入夜尤甚。手掌覆上粗砺城墙，凉意便一丝丝透上来。刚下过一场小雨，到处湿哒哒的，叫人不痛快。郭靖裹紧了披风，不使其被积水沾污。

他是不怕冷的。然而他记着有人怕冷，寒毒发作时，冻得睡不着。屋里要热热的烧上火炉，窗户要留半扇，通风透气。跑马过后不能脱了外袍，不然就要发烧。烧起来满嘴胡话，叫人担惊受怕。

喝醉了酒也是满嘴胡话。郭靖望着城下黑漆漆的夜色，摊开手掌，看了看那条早已愈合的伤口。那日争吵后，慕容复扔给他一盒祛疤的香膏，讥讽道，你非要去，就试试这药能不能在脖子上用。

喜欢复弟。喜欢他清晨出门前，照着镜子，神定气闲地捋一捋鬓边两绺长发。喜欢他被众人簇拥着站在议事堂中，指点山河，议论实事，言辞时而温和，时而激烈。喜欢他傍晚巡营，高高端坐在马背上，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喜欢他练完剑后，擦汗时低敛着眉眼，若有所思。喜欢他快要被逗笑时，偏要昂着头，斜睨过来，佯作不快。

他笑得较以前多了些。他是否还在生气？他该是没空着恼的，府里府外那样多的事情，又是学业，又是军务，不该腾出空来生闲气。

郭靖以指腹摩挲着伤疤，抵挡痊愈后仍未完全消除的痒意。那一小盒药，他不舍得多用，每日只蘸一点儿。看看用去半盒后，便锁上揣在怀里，不再动了。这吝啬举动，连自己也觉着好笑，然而不知怎的，就是不愿再去开它。定情后，慕容复不曾给过他什么长久的物件。这位义弟，待谁都一般无二地合礼数，却总不似有情。他不敢多问。

“郭将军！”

两城之间相距并不算远，刘整挑的几十条年轻军汉，冒险从大路驾车而来。一夜之间竟然赶到。若再加紧些，怕是日出之前能打来回。五百张良弓，两万支倒钩箭，俱是好工匠用令木精铁制成，不同于军中所造。张珏领人验过，收了入库。郭靖只道是王坚所拨，不想几个军汉从车上抬下一张极阔大的铁脊弓来，献到他面前。

见张珏、郭靖俱是一愣，那为头的汉子恭敬道：“小的张贵，属刘整将军麾下。我家将军与小都统不知打甚么赌，输了这许多物件。小都统说了，这弓他不爱使，叫郭大爷试一试，若还称手，就请留下。”

张珏掂了一掂，讶异道：“少说有四五石重，若要拉开，岂非上千斤臂力？当心伤了筋骨。”

那汉子接话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这弓不是现打的，乃是当年金国四太子南下时所携，后金朝败落，兜兜转转落在我家将军手中。说是拉得满了，能射五百步开外。可惜这么些年，不曾见着哪个能拉开。”

郭靖闻言，心中一震：“复弟将这旧物相赠，是要我永不忘靖康之耻。国难当头，他怕我耽于私情，故而冷清。我怎能疑神疑鬼，怪他无情？”霎时心中豪情万丈，将铁弓双手捧过，跨健步，沉肩胛，开猿臂，举头望月，满满当当一箭射出。那狼牙箭破风而去，欲上九霄；忽听一声哀鸣，似乎是只鸱鸮，听声音，少说也在半里之外。一班军汉们看得呆了，旋即大声喝起彩来。张珏亦大笑鼓掌道：“好眼力，好臂力！当日若有郭巨侠在，完颜宗弼怎敢渡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直叫他馋着便是了！”

郭靖叹道：“当日亦有岳武穆，胜郭靖千倍万倍。”抚着弓弦，接过张贵捧上的盒匣：“这里头是甚么？”

“小都统说，这弓极硬，郭大爷使它时，记着带扳指，莫震伤了指骨。”

郭靖闻言，只觉心中一热，一股柔情不可抑制涌将上来。方才拉弓射箭，尚不觉发热；这会子却觉着心肝肺腑都热起来，暖融融的，比烈酒下肚更消寒。顿了许久，才得开口：“你们，回城之后……”

一语未毕，瞭望塔上哨兵忽然报道：“将军！钓鱼城东面火起！”

众人闻言，急急赶上城楼，极目远眺。果然火光焱焱。张贵想起哥哥押送死囚，不知可曾到了重庆府，心内焦急，脱口而出道：“怎的偏偏在这会！那伙疯——”自知失言，忙闭了嘴。

张珏见他收声，有些疑惑：“那伙什么？”

“没甚么，小的一时说撇了，将军勿怪。”

且说蒙哥劝降不得，夜袭钓鱼城青华门，然而戒备森严，一时不能得手，只能退而围城。汪德臣献上疲敌之策，每夜出动小股兵力骚扰，搅扰宋军睡眠。王坚识破此计，聚集城内守卫，分作三股，轮班颠倒，分别以号角、锣鼓、金钟号令，随机应变，不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

汪德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连日于城外徘徊，考察地势，与鲜卑人当日所献地图对比，发觉镇西门果然最为低矮，虽地势陡峭不便搭建炮台，但若加长云梯，尚有希望攻上城头。便一边佯攻东面，一面催打掳来的工匠，连日赶制云梯及攀爬器械。

张珏、郭靖于青居城等候数日，不见蒙军一兵一卒，倒接到了自重庆府返回的张顺等人。张贵见哥哥平安无恙，很是高兴，张顺却忧心忡忡。原来王坚得知梁忆淮顶撞慕容复之事，将这坏小子骂了一通，又亲自为孙儿提亲。梁小官人以为这位表哥定要阻挠，不想人家毫不计较，一口答应。当下自觉量窄，羞愧难当，回营后便挑了三十条好汉，连夜遣去重庆府。

两拨人在路上撞个正着，良民变死囚一事，再瞒不住。刘整早交代过不得走漏风声，张顺只得威逼利诱，暂且封了这些人的嘴。然而搬回来的药材，又送不进钓鱼城去。好在这事倒还可以与旁人商议，倒不似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叫人日夜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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