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2

蒙哥新败，皇弟忽必烈尚未退兵。荆襄前线仍有战事，不便通行。尤其郭大爷非法交通，连假文书都没弄一张，更难从大道走了。只得远远兜着圈子，试图穿过荆州，免得与蒙军打照面。

走了两三日，两人仍未搭话。慕容复气性颇大，吵起架来从不求和。也亏得王语嫣忍他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得了解脱——换了个更憨包的来受这无名火。郭靖的脾性，恰似瑛姑所练泥鳅功，一掌打上去，滑不溜手，毫不受力。任你怒火中烧，他只在一旁挠头。过了一会，还问要不要吃点新出笼的烧卖。不等回答，就买好递进车门去了。嘴里塞得嘟嘟囔囔，夸赞这破玩意儿如之何新鲜美味。

慕容复简直没法。眼见越走越远，回去的念头倒是掐断了，然而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拿命博回的这点军功，眼看能在宋王面前露脸，指不定还能做个近臣——若得执掌雄兵，复国有望——却被这样轻飘飘地耽误了去。

这且休提。两人怄了几日气，郭靖也慢慢识趣起来，没事不轻易吭声。这日傍晚，行至汉水，见江畔有酒家，便停了车。欲要叫义弟一同用饭，又恐自讨没趣。店家见他犹豫，以为车上女眷不便露面，便上前揽客，只说是有上好包间，专待贵客，绝无外人打搅云云。

郭靖想了半晌，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这里，四方八路的客人都有的？”

那店家忙道：“嗐！若不是鞑子来犯，原也雇着几个帮手，每日宾客盈门，迎来送往的，哪个地方的人没有？客官问这做甚？”

郭靖便道：“江南的客人，都爱吃些什么菜？”

那店家啧了一声，道：“客官要问这个，那可多着。小店别的不敢说，各地的口味，您哪只要报得上号，咱们店就做得出来。大爷不像南方人，莫不是娘子是水乡生长？便请贤伉俪到包间小坐，小人将菜名一一报来如何？”

郭靖先前还不知他说的什么，回过神来，忙示意噤声。观察片刻，见火山并未爆发，才堪堪放下心来。那店家倒叫他吓了一跳，不知犯了甚么忌讳。不想水缸里的茄子，踩了这头又起那头，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买花儿的婆子，见这车儿华丽，马儿也不俗，已打着笑脸迎了过来，笑得甚是喧哗：“大爷，上好的鲜花，买几支给夫人戴吧！这热辣辣的天儿，哪里还寻牡丹花去呀！”见这爷们连连摆手，以为是个吝啬鬼，哼了一声，啐道：“甚么村汉，好不识货。正经浑家不买，留几个脏钱给外头狐媚子使去！”有意说得尖亮，要叫车内听见。

郭靖只觉完蛋，正不知怎样死法，却见慕容复自江畔走回，脸上扑得湿哒哒的，拿帕子擦着。鬓发微有湿意，弯弯曲曲笼在颊边耳后，黑浸浸的，衬得脸色越发白皙，病容中自有一股风流态度。原来这人不打招呼便下了车，去江边洗了把手脸。看神色，应当是不曾听见方才言语。郭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摸一摸脸，忍不住要笑，又不敢出声。偷眼看时，只觉义弟容貌虽美，却越发少了血色，又担忧起来。神情便颇有些怪异。慕容复见他没来由痴望着自己，没好气道：“看什么？怕我跑了，用绳索捆上便是！”

他这一露面，比郭靖打眼得多。倒不是别的缘故，只为身上这蜀锦裁就的勾银线素白袍，便比郭大爷的麻布短打招人爱。天可怜见，慕容公子送点人情还要借钱，实在不是什么阔气的主；这身锦缎，是他师父给梁小官人做衣裳时，顺带置的。总共置办了两套，那靛蓝的还没上过身。自然，这蜀锦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爷才能穿的好物了，质感卖相不提，最要紧的是自带银钱香气。嚯！世间事可谓没天理。掏钱的郭大爷不过朴素些儿，桌上便冷冷清清；吃白食的慕容公子凭一身假富贵，立时就酒菜齐备，桌边还怯生生靠过来一个小丫头，抱着把旧琵琶。

柳絮儿若在此地，倒可与这女孩儿一较高下。然而这位同行也实在太没竞争力，若说絮儿似孔雀美艳，这位顶多算只秃鹌鹑，毛都还没长齐。也不会攀谈，坐下就硬唱。慕容复忍了半晌，实在有些难耐。他是通些音律的人，虽不到曲有误周郎顾的地步，好歹不是外行。这姑娘的琵琶倒还过得去，一把沙嗓却比中年人还涩，唱些思卿念卿的小调，真个叫人头皮发麻。欲要驱赶，看着这孩子神情悲切，且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虽无姿色，却与当年阿朱阿碧一般稚嫩无辜，哪能忍得下心？给了几个钱，打发她去了。

郭靖与那店主聊了一通，得知前线正在议和，不日便可通行，便不着急赶路，决计在这边住上几天，只等捷报。慕容复自诩为一囚犯，懒于对郭解差的路线规划提出任何异议。这原也没什么，只是次日中午那黄毛丫头又来了，熟人一般，坐下就唱。慕容复实在没法，直接给了银子。那孩子欢天喜地去了。晚饭时拉来个老头，说是她爷爷。这老儿很是健谈，也极能唱，一把琵琶弹得精熟，口音虽重，难得这乡间小调动人。慕容复闲得无聊，竟也听到天黑。郭靖亦听得入迷，不自觉靠过来些。一曲终了，惶惶然上楼去了。

这老儿见两兄弟似有嫌隙，倒用好言劝解一通。慕容复听了，默然不语。晚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觉这老头说得有理；想起过往种种，又觉心酸。一宿不曾合眼，次日起床，越发看不清了。愁病交煎，每日只见枕上落发就有许多；到后来每每洗脸时，都能摸下一把眉毛来。只得将眉眼束上，从此再不下楼。郭靖哪能猜出他心内所想，只道是对自己自作主张一事怨气未散。每回想与他聊天解闷，走到门口，却又踌躇不前，恐惹人厌烦。所幸捷报频传，忽必烈果然退兵，荆襄一带大道通行。两人行至长城，将车儿变卖，换了匹驽马来背行李；再到后来，便连那老马也撑不下去，吐白沫死在路上。郭靖只得将行李丢了大半，叫义弟骑着小红马，自己牵马步行。他虽在草原上住了十数年，然而毕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这里的牧民又多半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且地广人稀，不到聚集处，真个一望无垠，渺无人烟。两人在草原上转悠十多日，连个人影也没寻到。

“你冷吗？”虽是夏季，这里的夜晚却不似中原炎热，反有些凉飕飕的寒意。郭靖对这些倒是有准备，早带上了蒙古人的袍服，白天可以将上衣扎在腰间，夜晚又可当被褥来盖。只是义弟面色依旧泛白，使得他仍然有些顾虑。

慕容复轻轻摇了摇头。已不晓得冷或是不冷，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已疼得没有知觉。他不知道郭靖为何如此确信解药就在这里，明明京城名医更多，更有希望治愈——但他已经不想为这事动用头脑了。如今，老老实实躺在地上，熬过这个夜晚，就是最好的选择。

郭靖看着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听他逐渐均匀的呼吸。犹豫许久，慢慢靠过去，将人圈在怀中。慕容复大抵已经睡着了，只微微挣动一下，却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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