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可间亲

梁忆淮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撇下刘整一个人闲的无聊，不知这几人搞什么名堂，索性看起书来。王坚府上藏书甚多，然梁小官人喜武不喜文，诺大一座书房，留在这里吃灰。这几日打扫干净了供慕容复使用，总算有了几分人气，不似先前死气沉沉。

刘整理一理桌上书籍，多是些《申子》《三略》之类，最底下压一本《论语》。随手一抽，拿出本《韩非子》，边缘卷起，显然是刚读过不久。随手翻开，正见《备内》篇上斗大一个红圈，便顺着读了下去。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这篇批注甚多，随处可见圈点，密密麻麻，显然读了不止一遍。刘整看了，心内渐渐疑惑起来：“传说始皇帝爱读韩非。我这贤弟怎的也爱学这些御下之道？把妻妾、儿女、臣属做牛马驱使，这话听着叫人寒心。”

正思想时，书已被梁忆淮抢了去。这小鬼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将书卷胡乱翻了几页，扔到桌上：“这什么？看得这样入迷。神仙公子和郭师叔在假山后边吵架，你怎不去劝劝。”

刘整奇道：“郭巨侠还会吵架？”

“嗯，也不算吵吧。不过好像要打起来似的。隔得远了，我没听清。反正神仙公子拔剑了，说什么再跟着他，就要不客气啦，大概这种。哎呀，一听就是假话。”

“都是你这小鬼头，没事盯着人家妹子发痴。然后呢？郭巨侠怎么说？”

忆淮嚼着从厨房偷的馕，漫不经心道：“凭什么看不得？我爱看就要看，又不是他亲老婆。再说了，他又不是为这事，要真为这个，干嘛和郭师叔过不去。郭师叔傻不拉几的，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废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就是听得清，也记不住。你怎么老叫他巨侠巨侠的，听着怪别扭。好奇怪，谁第一个这么叫的，真是个呆瓜。”

刘整捏住他鼻子，道：“人家在江湖的名气比先生还大，怎么叫不得？你不知道他在蒙古……”

“哎你放开！”忆淮吃痛，奋力挣开，气恼道：“谁不知道？都能背出来啦。我就是想不通嘛，郭师叔武功是蛮高的，但人也太笨了。和他聊天，三句话我就能睡着了。昨天下午给神仙公子送点心，在窗外看见他也在，还拿着卷资治通鉴在读。我当时就想笑，心想难不成他与神仙公子待一处，沾了些聪明劲儿？不想他看了半天，对神仙公子说道——你猜说了什么？”

刘整见他说得绘声绘色，也来了兴致，笑道：“说了什么？”

“郭师叔说，做皇帝的，怎么都不了解自己儿子，就任人污蔑呢？隋文帝听了杨素说太子坏话，为什么不亲口问一问，却暗暗地在记在心里——哎哟！还说杨广夺了哥哥帝位便也罢了，将人逼死，实在太恶毒，他不喜欢看这个，”说到这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这种话，哪像他这年纪的人会说的！你没瞧见神仙公子那模样，半天都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换给他一本绣像的李娃传。”

刘整摸了摸胡须：”你只管笑，待自己上了年纪才晓得，这心境求也求不来。李娃传怎的？我就很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甜滋滋的，叫人心里欢喜。待什么时候看不进去，不信这一套了，可就真老喽。“忆淮才不信这一套，瞧这人虚头巴脑呜呼哉老不老的，咬着下唇吃吃发笑。忽见他朝窗外喊道：“郭巨侠！”

却是郭靖折了回来。刘整迎上去，见他脸上并无怒气，反有些无奈笑意，便道：“大家和气便好。慕容贤弟有些公子脾性，为人其实很是仗义。巨侠是有气量的人，看他年轻的份上，可不要计较啦。”

郭靖侧着脸，认真听完这番话：“我没甚么的。复弟还有些没消气，待会儿也就好了。”不知怎的，他抿着嘴时脸颊上浮出两个酒窝，配着硬气的面庞，有些奇异的反差，仿佛在笑似的。

八百军士已在城外待命，没时间可供耽搁。两人目送郭靖纵马而去，心中俱生了些惆怅之感。青居城难守，不知这八百人吉凶如何。

“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忆淮趴在花坛边，折下一支白梅，用手指慢慢碾碎。“在中原飘了十几年，每日除了练兵，就是跑马，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人家做这些苦差，那是要换钱换权的。他什么也不要，搅这趟混水做什么呢。”

刘整看着他折磨那枝梅花。良久，慢慢道：“你说，这场仗我们能不能胜。”话已出口，又觉着自己问得太没骨气。然而他心中大致有数。川中八柱，已陷其五。余下三座加在一处，兵力不过万余。

“拖一天，是一天呗。师公说了，蒙哥若在这里缠上几月，倒是好事。鞑子不耗热，待到夏天便惫懒了。”梁小官人把花枝薅得光秃秃的，折成几段抛在地上，回想起柳絮儿那惊鸿一瞥，面上浮出些期许神色来。

哪里还有几个月可耗，这边宋军押了军备支援青居城，那边蒙哥已集结旧部，于白帝城稍作修整，再度围困云顶山。

且说乌伦珠自被董文蔚救起后，整日在帐中哭泣。董文蔚见不得她这模样，到第三日时，强拖出帐外，狠掴了两个耳光，扬言要将她送回大汗那边去。

“你的鲜卑人是秃鹫，是下贱的鬣狗，不敢与蒙古勇士正面交锋，却敢偷窃大汗的女人!”少年凶狠起来，额上青筋毕露，狰狞可怖：“你再在我这里啼哭，我便禀过大汗，将你手脚都打瘸了，扔去山里喂狼!”

“你骗我，他不是!”乌伦珠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这恶毒的话语钻入脑内，索性甩手大叫起来：“他死了，他死了!你再敢说他一句，我就杀了你!”她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红得狼狈，高高肿起，被阳光一照，能透过光去；整张脸湿哒哒的，看上去脏得很。

“连汪大人都看见了，你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处？”董文蔚到底与她交情匪浅，见下手重了，嘴角打出血来，有些不忍，便伸手将她乱糟糟的发辫往后扶一扶，语气也放温和许多：“你真不信，我带你去问大汗，好不好？为什么非要爱那鲜卑人？你要嫁人，胡和鲁，巴尔特，都愿意娶你。若嫌他们卑贱，我父亲手下的勇士，百夫长，千夫长，都任你挑选。”见她只低声啜泣，无奈道：“等哥哥从南边回来，兴许也会喜欢你的。堂堂藁城令，赵国公的长子，不比那杂虏强上百倍么！你干嘛摇头？”

乌伦珠带着恨意看着他。

“你救了我，为什么不救他？”

董文蔚不说话了。他不屑说谎，而事实又太卑劣。他早盼着鲜卑人死掉。

“药是你下的，是不是？你嫉妒他，怕被他比下去——”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怀疑我？乌伦珠，我和你是什么样的交情，为了个非蒙非汉的胡杂，你把我看得这样下作？”他渐渐瞪大了眼睛，血丝清晰可见：“瞎了眼的蠢货！”

这场争吵以两人打了一架结束。乌伦珠不敢去问蒙哥。她隐隐猜到，董文蔚说的可能是真话。然而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阿如罕是为了娜仁托雅来的吗？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吗？是个骗子，是内鬼，是奸细？她不敢想。倘若不是，那么即便只在心中想一想，她也觉得对不起可怜的阿如罕。他躺在水底了，再也不能醒过来，而自己却和所有人一样，冤枉他，排斥他。

有那么一二刻她盼着自己死去。

董文蔚倒在她身边。两人打得鼻青脸肿，揪下许多头发，实在没力气了，各自松手。她逼着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站起身来，打了水将脸洗干净，随后鼓着勇气朝蒙哥帐中走去。人不能活在幻象之中。

蒙哥脸上挂了彩，擦过药后，颧骨上蓝紫一块，略有些滑稽。攻打云顶城，他亲自上阵，将一腔怒火发泄出去。上元夜折了许多人马，这不紧要，紧要的是，骗子竟镇定自若地撒着谎，从他面前溜走。

乌伦珠拜倒在他面前，将船队开拔后的所见所闻一一说清。蒙哥本不愿听任何有关鲜卑人的消息，当然，死讯除外。但小姑娘面容之中的悲戚与倔强，使他忍着不耐听下去。

“求大汗彻查。”乌伦珠深深叩首。她实在太累，累到愿意接受真相，不管这真相是怎样的。

许多天后，冬天快过完时，董文蔚在冲锋前问她，要不要慕容复的性命。她点点头，又撅着嘴摇摇头。

“他是死是活，已经和我没关系啦。”

“胡说，你昨天做梦还叫他。”

“那不一样。”少女故作俏皮地帮他戴上护腕：“阿如罕只是阿如罕。”

董文蔚将一支袖箭贴身藏好。“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真麻烦。我杀了他，你敢哭试试。”

这些都是后话。此刻蒙哥倚在虎皮座内，琢磨着小姑娘方才的话。他听出点别的味道来。鲜卑人纵然可恶，但当日好歹是他亲封的千户——什么人敢对他下手？好大的胆。

不会是纽璘。他摸了摸下颌处扎手的胡茬，抬手打在内侍腰上：“去将汪德臣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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