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里有个倩影在昏暗中忽隐忽现,我瞧那身影似乎有点熟悉,便向门口走去。“残缺”的店员急忙拉住我说:“三儿,别进去,里面那女子疯了!当心别伤着你!”我挣脱了他的拉扯说:“没事。”钻进了大门。
空气里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脚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玻璃碎裂声,似乎全是砸碎的酒杯和酒瓶的碎片,走了五六步,被翻倒的桌椅板凳绊了三四次。待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视野中心出现了一个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木椅上的女人,披肩的长发、窈窕的腰身,修长的腿上穿着一双齐膝长靴,以及右手指尖,一个明着红点的修长香烟。
“林裳,是你吗?”
女人吸了口烟,一阵绵长的烟气伴随她有些烦躁情绪的气息呼出很远,她终于回头看我,彼此认出了对方。
但她漠视着我的存在,依旧寂然地坐着抽她的烟。我再一次环视这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酒吧,有点不相信这都是林裳所为,叹道:“也不怪你砸店,这间酒吧原本就叫‘残缺’。”
林裳一脚踹飞了面前的木桌,骂道:“滚!”
桌上之物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一个骰钟滚落到我的脚边,我将它捡起,却不知该将它放归何处。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这家店我都熟,都是朋友好说话。”
“说了,让你滚,听不懂吗?”
我一时难以相信面前的林裳便是那个在月色中为我吹奏口琴的林裳,印象中的她并不是这样的难以理喻,也或许,是我根本不了解她。
我钻进吧台,从一片杂乱中翻出了些姑且能用的酒具,调了两杯百加得,像端着两支蜡烛似的端到了林裳身旁。柠檬片上的火焰光照下,她美丽但若凝霜的脸色似要结冰了一般。
“请你喝的,这杯免单。”
林裳看不见我似的将目光空洞地定格,只是一口口地抽着烟,那抽烟的狠劲令我咋舌,简直像不要命了似的将浓重的烟气一口不剩地吸进肺里。我像欣赏一件哥特艺术品一样看着她,绝美但残忍的感觉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劲地揉捏着我的心脏。
她的烟吸到了尽头,我手中的燃情百加得也几乎要熄灭了火焰,林裳终于侧目看了看我手中的酒杯,犹豫着伸手接过,将柠檬和酒液,连同火焰一同倒进嘴里,伴着酒液咀嚼着柠檬,一口吞下,然后将烟头丢进了酒杯,又将酒杯丢还到我的手里。
“味道太淡,酒不够真。”
“这条街上,酒不算假。”
“把老板给我找来!”林裳又取出烟盒,抽了一支X玫瑰出来,在点燃之时,我却说:“少抽点烟。”将它从她的指尖抽走。
林裳暴跳而起,抡圆了的胳膊一掌打在我的脸上,骂道:“你他妈谁啊?你也敢管我!”
她的力气不小,出手又毫不犹豫,我丝毫没有防备地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残缺’门口,向梦惊呼一声:“陆鸣!”穿过横七竖八的桌椅来到我的身边,护着我对林裳厉声说道:“你疯了吗!要报警是吗!”却因认出了林裳而陡然噤声,小声问我:“她……她是那晚的那个……林裳?”
向梦的声音被门外一阵由远及近的改装车发动机声淹没,那被我熟识的发动机爆鸣声比航空发动机也不遑多让,这辆以老式桑塔纳框架做底子,外形上让人不屑的车,掀起了发动机盖后,各种夸张的改装零件却让人大跌眼镜,好比是一所茅屋,里面却装修得像皇宫似的。
这辆桑塔纳的主人,便是“残缺”的老板花逝。
门外又是一阵喧哗,被林裳打了巴掌的歌手阿寺声音最响:“花哥,这都是店里那个疯女人干的,我他妈的只是看她漂亮,单唱给她一首歌,就被她泼了酒、打了巴掌,她还把店砸了……”
摇摇欲倒的门板被人一脚躲倒,一群人跟在花逝身后涌进大门,形成一片黑压压的阵势。花逝从胸口皮夹克衣袋里抽出一支雪茄,咬断了头点燃,吸了一口说:“开灯!”
电闸箱里一阵噼噼啪啪的电火花闪过后,舞台上几盏射灯亮了起来,清晰了的整片狼藉,惨不忍睹。
花逝不知什么表情地环视了一周自己的酒吧,拖过一条板凳坐在了林裳的对面,和林裳对视着抽完了整支雪茄,问阿寺:“你给这位美女唱了首什么歌?”
阿寺说:“……梁静茹的《第三者》。”
花逝笑道:“既然你都唱了‘把过错让她去背着,那是不对的’,还不快跟这位美女道歉?”
阿寺不忿地说:“花哥,你这么说我可不服,我做错什么了?”
花逝听罢,潇洒一笑说:“你没错,是我错了。”
我默默回忆一遍《第三者》的歌词:Hey女孩你听着,所有爱情都有竞争者……没有谁非爱谁不可,就算变心了也非罪不可赦……她只是最最无辜的第三者,就算她消失此刻,告诉我能得回什么呢,责怪她又凭什么呢……虽然我愤怒但是我明白的,把过错让她去背着,那是不对的……
我揣摩着林裳的心思,似乎是这支与“第三者”有关的歌触痛了她的逆鳞。也许她就是这歌中的“女孩”。
阿寺依然捂着左边的脸颊,因花逝的态度而变得情绪愤怒,他的视线扫过我,在我的左脸上特别瞅了一眼,我摸摸有些红肿疼痛的脸尴尬笑道:“难兄难弟。”
花逝打了个响指,把车钥匙丢给一个店员说:“去,我后备箱里的红酒拿一瓶。”
店员快去快回,取了一瓶750毫升没有标签的红酒瓶,递到花逝手中,又收拾了一张木桌,取了个醒酒器和几只高脚杯。
花逝启开瓶塞,将浆红的酒液倒进醒酒器,说:“把我的琴拿来。”
店员先精细地擦净吧台,然后从后台取出一只色调厚重的琴盒,小心翼翼地摆在吧台上,取出了一把看似晦暗但又好像带着光环的弗拉明戈左手吉他。花逝饶有兴致地接过了吉他,略调了弦,用下巴点点立着的店员们说:“收拾收拾,生意该做做着。”
店员们四散收拾凌乱的残局,叮咣叮咣地挪动桌椅板凳,清扫地上碎玻璃渣。花逝戴满夸张金属戒指的左手拇指靠弦,四指依次弹出,一段节点稳重但情绪轻快的弗拉明戈舞曲就此响起。
花逝嚣张但不跋扈的持琴姿态,像极了《加勒比海盗3》里扮演老杰克的Keith Richards,最牛逼的是,他是借着店员打扫发出的不规则噪声舒展这支即兴曲的,因此,桌子挪动的叽喳声、碎玻璃稀里哗啦声、拖布擦擦拖地声,都被编进了这支曲子,让刺耳的杂音变成了吉他曲中的元素,世所罕见,绝无仅有。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花逝的琴声和技巧,天下弹琴者,只怕环境太吵,影响自己的器乐之声,哪有花逝这样,像独孤求败一样,玩到了“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境界……我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西班牙阳光海岸,在一群吉普赛舞女的裙摆之间,迷失了整个世界。
我浑然忘记了一切,只知自己这辈子也玩不出花逝的吉他。魏航带着他的乐队此时也来到酒吧,听到花逝的琴声,睁大了眼睛紧盯他扫弦的手法,一脸的崇拜兴奋之色。
林裳似乎也被花逝的琴声感染,情绪从暴躁转为急促,又从急促转为平静,最终目光中充满了平和之意,有些歉意地对花逝点了点头,花逝淡淡一笑,促弦弦转急,将曲子带进了尾声……
最后一把椅子扶起摆正、最后一个空酒瓶收进垃圾桶、醒酒器中的红酒业已醒好达到最佳口感,此时,花逝的最后一个音符也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花逝倒了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林裳,笑说:“天下再不会有这支曲子,因为你不可能将这间店丝毫不差地再砸一遍!所以,我用这支曲子说句抱歉,那么,漂亮的女孩,可以原谅我们这些无意侵犯的粗野鄙人么?”
林裳终于微笑,提起了酒杯浅抿一口,然后从身边的小包里取出一张支票,填写了几个数字递给花逝,花逝看也不看,接过递给身边的店员。
魏航上前,目光在林裳面上停留了一秒钟,似乎这个阅女人无数的野男人也被林裳的美貌震撼了那么一下,然后他对花逝说:“花逝,你这把琴终于出山了!”
花逝笑笑,将琴递给店员收好,答魏航说:“琴是用来弹的,美女是用来欣赏的。”转而又问阿寺:“对不对?”
阿寺呆呆点点头所:“对……”
花逝起身理理夹克衫说:“就这样吧,你们接着玩,这位美女给足了酒钱,今晚算她包场,所有来客全场免单。”早就被琴声彻底震撼的众人爆发出崇拜不已的欢呼声,目送花逝驾着他的桑塔纳离开了“残缺”。
林裳对我和向梦说:“坐吧,这酒不错,一个人喝未免太孤单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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