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生死

林贤愕然地看着林昕薇。

林昕薇刚开始似乎是有点犹疑，但是话一出口，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因此很坦然地对上林贤的目光。

“……”林贤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他个义务教育都能读十年的人到底是个文盲，因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十分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我还在……我为什么要把你……”

林昕薇轻轻地打断了林贤的话，她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泛着一层脆弱的灰色，像是死气已经开始蔓延。

“哥，我们目前……只有这样了……那么多人等着要吃饭，我是有口稀的能活下去，但是别人不行。所以，”她淡淡的说道：“我们要快些振作起来。”

“那不能靠……”林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本来就乱的头发被他一抓十分狂野，活像刚从村口王师傅那里出来，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他没说。两个人心知肚明，卖亲妹妹亲女儿的人世家多的是，联姻两方都有好处，世家的事，怎么叫“卖”呢。

“哥。”林昕薇倒是不管说话人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一律都是轻声细语，她说道：“我这个病，人家也不大会愿意要吧……”

林贤沉下脸来。他在这一瞬间被人点明了时间所剩无几，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无亲无故，就这么游荡在世间。

“你要走了。我还活什么。”林贤像是赌气，又像是绝望地说道。他鼻子一酸，觉得生活向来不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从来就是风雨欲来又一道雷劈下来，只会嫌弃你死的不够快。

林昕薇笑了笑，觉得她这个哥哥呀，真的是脆弱又无用，还不如她，真真是又娇气又怕吃苦。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林昕薇觉得，他会成长起来的。

他会成长为，他们这些在深渊或者一只脚已经踏进深渊里的人期待的样子吗。

“你活下去。就好了……”林昕薇喃喃道，表情温柔又忧伤，不再提联姻的事情，但是也不再说话了。

她有点疲惫地闭上眼睛，林贤低声说道：“你睡吧。”然后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门舌发出细碎的响声，他出去了。

林昕薇有点儿茫然地躺在被窝里，她是困了，却睡不着。许多的事情在黑暗里探了头，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林昕薇避之不及，就被越来越多的思绪缠住了。

她想起来那年身体前所未有的好，家里人十分高兴，便全家人出去旅游了一次。

那是林昕薇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全家人出去旅游。

时隔太久，林昕薇那会儿还是个小女孩儿，她已经记不清楚很多了。只记得有些晃荡的房车里，林仁缠着要自己开车，他那会儿应该是还在考驾照，就迫不及待地想上手，林仁那会儿还有些年轻人的胡闹劲头，林贤在一旁起哄，小哥哥什么都不会，起哄的技能炉火纯青。

阳光落下来，记忆里房车里温暖又明亮，不怀疑是记忆给加了滤镜，母亲嘴上的口红鲜亮艳丽，她看上去很年轻。

林昕薇被人抱起来，她的小哥哥还不知道轻重，搂的她有点儿疼，小男孩儿光顾着长个子，单薄的胸膛硌得人有点疼，但是林昕薇没有吭声，她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接触。

林贤吵吵嚷嚷着要喝饮料，整个路程本来是安静愉快的，但是林贤打破了，他没有一刻可以停下来，睡觉都能梦游，十分讨人厌，记忆里他似乎是挨了揍，眼泪汪汪地蹲在座位旁边，同不敢乱动的林昕薇大眼瞪小眼。

林昕薇并不嘴馋，她出生就与旁人不同，忌口这件事，从出生就开始了，所以吃过没吃过的，她不知道好滋味，所以也并不去馋。林贤这种嘴馋打的，让林昕薇觉得新鲜。

后来大哥偷偷塞给林贤一瓶饮料，他叼着吸管眼睛滴溜溜打转的样子，林昕薇现在还记得。

一晃，竟然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林昕薇想到了死。

并不是突然的，就只是稀松平常地起了这种念头。

只是有时候一把接一把地吃药，有时候被人扶着在花园散步，在疗养院石子路上看见奔跑过的年轻女孩子，在深夜时听到书房里父母的叹息。

他们说，没有找到配型的。

话听多了。林昕薇就麻木了。

她并不会突然想到死。只是死亡一直不肯放过她而已，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被流着泪握紧手的时候，在想吃年轻女孩子手上乱七八糟零食的时候。

林贤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字眼吧。

他年幼的时候叼着吸管转着大眼睛，林昕薇安静而乖巧地看着他，林贤看了一眼自己的饮料瓶，最终伸出手去。

“要喝吗？”他歪着脑袋，往前递了一下。

林贤从不会想到这些。他雨夜出去飙车，大半夜身上带着狂欢与酒的气息，他的生活有钱有美人儿，怎么会想到死。

林昕薇最终没有喝到那瓶饮料，父母敲了林贤一脑瓜嘣。

有的时候林昕薇会想太多太多，她没长多大，思想已经率先被病痛逼迫着成熟了，她接受了自己随时都会死亡的命运，恨是恨过的，但接受比她自己想的要快的多。

正因为生命悬在蜘蛛丝上，所以林昕薇才能这么潇洒。

她的身体不自由，灵魂却是自由的。

林贤嚷嚷着扑过来，那只软乎乎的动物在他身前跑动，林昕薇也想去摸一摸那只小狗，也想去跑一跑。

她长大了一点以后已经理解可为什么自己不可以跑那么快，因为要吃药，要进医院。

所以她只是看着，看着林贤骂骂咧咧地摔了一跤，最后被小奶狗舔了舔脸，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世上有太多无忧无虑的人，却唯独没有她。

林昕薇在疗养院日复一日的时候，很少会想到死亡，她大多数时候会想起自己同两个哥哥一起躺在沙滩上。沙子的温度有些烫，但是很舒适，阳光金灿灿地落下来，海面上犹如有碎金。

海风吹过来，咸腥的味道林昕薇现在还能记得，林仁从沙里挖出了好看的贝壳，林昕薇很喜欢，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林贤正好嚷着“我要我要”，她便缩回目光，看着林仁将贝壳给了林贤。

海贝表面的花纹温润又美丽，林昕薇坐在遮阳伞下，有些无意识地翻动着身旁的沙子，林仁过来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林昕薇便扬起头对他笑。

夜晚的时候林昕薇偷偷对自己说：“我也想要。”

她说不出这样的话。仿佛她生命不长，便丧失了要求的想法。多活一天便是奢望，为何还要去要求别的。

林昕薇曾经看过一本书，男主角总是认为有一些“仪式”，如果做不好妈妈便会病的更重，比如他会认为单数糟糕双数好，于是水龙头和门把手他总是会接触一定的次数。这个《失物之书》的男主角最后去往了一个幻境。林昕薇其实也有这样的习惯，她起床的时候就会让左脚先落地，她不迷信，但是自有自己的一套。她并不想失去生命，她只是会想到死。

心理医生说那是强迫症，林昕薇并没有否认。她甚至说是的。

但她依然那么做。仿佛这一套程序下来，她便能多活一天。那是她的依托。

年幼的林昕薇尚未诞生出这样的习惯，她只是说完了我也想要之后便落入了沉重的恐惧里。

突然，有脚步声噔噔噔地响起来，只有林贤会那么走，他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做优雅不疾不徐，只知道臭猴子一样东窜西蹦，因此脚步声非常好认。

小男孩儿跑了过来，酒店里的床头灯发出柔和的灯光，林昕薇转过头来看他。

“你害怕吗？”林贤小声地问道。

其余的人都在楼下吃自助餐，林昕薇白天累了，保姆抱着她上来休息了，保姆以为她睡着了便出去了。林昕薇用力眯了一下眼睛，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也不敢一个人睡的。”林贤也严肃地点点头，一翻身便爬到床上来，林昕薇微微睁大眼睛，他小声说道：“睡吧，哥哥在。”

小男孩总是在这么大的年纪认为自己是个哥哥非常棒，犹如骨子里埋藏的英雄意识，觉得照顾妹妹驱赶邪恶的黑暗妖怪是哥哥理所应当做的。

林昕薇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她愣了一下，缓缓地展开手心，发现是白天海边林仁捡起来又被林贤要走的海贝。

“幸运物。睡吧。”林贤一本正经地说道。林昕薇盯着他一会儿，露出了一个笑容，两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不要说什么黑暗妖怪还是什么，通通抵不过周公。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了两道细碎长缓的呼吸声。

窗外有海浪起起伏伏的声音，而林昕薇睡的很好。

她第一百次想到了死。又第一百零一次想到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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