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有花缅音杀四十九个紫衣卫的信笺在当日夜晚通过飞鸽传到了姬锦言手中。他大笑着将信笺付之一炬:“真是天助我也!”
第二日早朝,成昭帝一进宣政殿,便觉气氛不太对劲。那帮大臣方才似乎在分帮结派地争执着什么,直到听见连喜的通报这才噤了声。他一边猜测着又是何事惊动了这帮老家伙,一边踏上九级灿金陛阶稳步迈向龙椅。他转身落座,神态威仪。众人齐齐匍匐于地山呼万岁。
成昭帝醇厚凛然的嗓音响彻大殿:“众爱卿平身。”
话落,一部分大臣谢恩后起身立回大殿两侧,大部分却仍跪着毫无起身之意。
成昭帝面上不由有了愠色,他冷声道:“尔等这是何意?”
跪在地上的丞相柳万兴此时抬起头,揖礼言道:“启禀皇上,臣等昨夜收到密报,说是大皇子与宁婉公主私奔在逃,因为拒捕而在西莱城外杀死了皇上的四十九个紫衣亲卫。若此事属实,还望皇上切勿包庇,须要尽早将他们捉拿归案,以证国法才是。”
成昭帝听到前半句时震惊不已,如此大事,为何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不相信他们有能耐杀得了四十九个紫衣卫。待听到后半句,他不禁怒从中来,喝道:“丞相莫非是想让朕砍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柳万兴忙叩头道:“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若不施以惩戒,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啊。”
成昭帝眯起森冷的眸子望向柳万兴,语含兴味道:“不知丞相大人打算如何惩罚朕的皇子呢?”
柳万兴胸有成竹般侃侃而谈道:“大皇子在五年前便因随意斩杀皇上的妃嫔而被废去了太子之位,因皇上一直未立太子,便仍让其居于东宫,可此事毕竟有失体统。臣以为,既然二皇子都已被封为锦亲王搬出皇宫住进了锦王府,不如也给大皇子封个亲王,赐其封地,并令其迁往封地定居,无召不得回京。”
此刻,成昭帝那十二旒冕冠遮盖下的目光仿佛淬了冰雪,冷肃骇人。
兵部尚书颛孙长夷从站着的大臣中出列道:“皇上,臣以为,此事尚未证实,现在便来谈论如何惩罚大皇子,未免言之过早。何况,给柳丞相等人传递密信之人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必有不可告人之处,其言不足为信。为今之计,还是查明真相之后再做定夺为好。”
“皇上!”柳万兴抢白道,“微臣可以等待真相大白,但还请皇上给臣子们一个保证,若事情属实,定要对大皇子与宁婉公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切不可再姑息养奸,包庇纵容,何况,宁婉公主和南秀皇帝还有婚约,若不加以严惩,给南秀一个交待,也实在说不过去。”
跪在地上的礼部尚书李雍附和道:“臣以为柳丞相所言甚是。”
其余跪地大臣亦齐声道:“臣附议。”
成昭帝自觉自己对姬云野的爱护已是极尽掩藏,不成想,竟还是被人看出端倪并拿来做文章。背后之人定是知道自己对姬云野所做之事即便再恼也必然会为其遮掩,所以才会提早将事情揭开并通过这些大臣来为自己施压,可真是好算计。
成昭帝冷哼一声道:“依法治国乃立国之本,可也不外乎法理人情。事情大白之时,朕自会依法办事。你们既知自己是臣子,便应做好臣子的本分,此刻还轮不到你们来逼迫朕。”.
李雍见龙颜已怒,忙叩首道:“皇上息怒,臣等并无逼迫皇上之意,只要皇上能够秉公处理大皇子与宁婉公主私奔与诛杀皇上亲卫一事,我等绝无异议。”
成昭帝不耐道:“朕作为一国之君,自会秉公办事,岂容尔等在此置喙。既无他事,便退朝吧。”
“臣还有本要奏。”说话的是站着的大臣中的一位,正是吏部侍郎时春明,他出列步入殿中央,揖礼道,“太子之位已经空置五年,臣以为,为了稳固国本,立嗣一事皇上应当早作打算。”
“是啊,立嗣事关江山社稷,宜早不宜迟。”又一个大臣附和。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有什么宜早不宜迟的?何况,皇上的皇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皇上有的是时间甄选继承人。”说话的是户部侍郎张子正。
成昭帝兴味盎然地看着时春明道:“依爱卿之意,谁是太子的合适人选呢?”
“臣以为二皇子为人稳重,行事谨慎,在朝堂和军中都有历练,从未出过大的差池,堪当一国储君。”
成昭帝不由眯起了眸子。这朝堂之上,支持姬锦言的占了大半,从跪着的人数便可见一斑。然而向来中立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比如兵部尚书颛孙长夷和户部侍郎张子正,以及眼前的这位吏部侍郎时春明。今日他竟主动提出要立姬锦言为太子,着实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他竟不知姬锦言何时将手伸到吏部去了,看来自己是该从长计议了。
“依时大人的观点,皇上的皇子中符合此几点的可不只二皇子一人。”有人接口道。
成昭帝看了看殿下一直缄口不言的姬锦言,只见他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朝堂之争似都与他无关般悠然而立,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他突发奇想地唤了一声:“锦言!”
姬锦言出列道:“儿臣在。”
成昭帝道:“你怎么看?”
姬锦言神态自若道:“父皇若是问皇兄之事,儿臣以为,真相如何,几日后便会得到证实,若事情属实,只要有情可原,也可法外开恩。如果父皇问的是立嗣一事,儿臣觉得父皇的皇子中,才智胜过儿臣的并非没有,此事还需父皇定夺才是。无论父皇最终的决定如何,儿臣都谨遵父皇旨意。”
他的回答看似滴水不漏,却未提及若姬云野私奔与诛杀皇帝亲卫皆是误传又当如何。若非他主观上希望如此,便和那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亦或他本身便是那幕后之人。
成昭帝点了点头,并未说话,他眼帘轻阖,掩去了波动的眸光。
姬初阳冷眼旁观着朝中的众生百态,唇角轻嘲地勾起。
两日后的宣政殿上,当众臣仍为同样的事情争执不下时,只见一风尘仆仆的紫衣蒙面男子未经通报直入大殿,他衣袂飘飞,从众人身边掠过,在九级金陛前单膝跪下。
此刻,殿上众人连同他们投射过来或惊诧或疑惑的目光都成了背景,成昭帝的目光自那紫色身影进殿伊始便紧紧追随着胶着不放。他眸中似有雾气潋滟,几欲起身迎上前去立刻问个究竟,却在听到那声“微臣参见皇上”时生生忍住。
他稳了稳情绪道:“爱卿平身,不知爱卿此行可还顺利?”
方权起身道:“臣幸不辱命,已将大皇子与宁婉公主接回宫,如今他们正候在殿外。”
成昭帝压下心中的激动,故意强调道:“接回?”
“正是。”方权恭敬回禀道,“他们二人已经采得火莲花王,说是要带回来给皇后用。”
“这么说,他们不是私奔?”
“回皇上,他们并非私奔,我们五十名紫衣卫遇见他们时,他们已从西延国返回,到了我国的西莱城外。”
“既然不是私奔,且已经采到火莲,为何不提前送信回来?而且朕还听说,他们杀死了四十九个紫衣卫。”
方权故作惊讶道:“不知皇上听谁说的,如今那四十九名紫衣卫完好无损,皆已回到宫中,此刻亦在殿外候命。”
此话无疑有如热油入沸水,整个大殿顿时沸反盈天,最诧异的当属姬锦言莫属,只见他眸中几番风云变幻,却隐忍着强作平静。他本以为截住了他们传回宫中采到火莲的信件,再在路上将他们截杀,便可一劳永逸,更是以为一切已经尽在掌控,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却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成昭帝倒是松了口气,欣慰道:“回来便好。”然后威仪地扫视了一眼殿中众人,他们立即触电般地噤了声,而那些听信谣言的大臣此刻只觉置身冰窖,冷气直入骨髓。
“传他们进殿。”成昭帝沉声道。
“传大皇子、宁婉公主和紫衣卫进殿——”
连喜尖锐的嗓音穿过冷肃的大殿,传入殿外之人耳中。殿中大臣自觉留出中间大道,垂首恭立于殿堂两侧。
当那二人的身影出现于大殿之上,满殿华彩也无法遮盖他们的风华,他们便那样噙着微微笑意,昂然而立于殿堂中央,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再看看他们身后英姿勃发气宇傲岸的数十紫衣卫,有些人已是冷汗直流了。
恭敬地见过礼后,姬云野道:“儿臣一进宫便听到了关于儿臣的不好传言,如今儿臣与宁婉公主已经采得火莲回宫,那五十紫衣卫亦毫发无伤,不知可否打破那些传言呢?”
姬云野说完,故意将目光在众大臣身上逡巡一圈,惹得心虚之人直打冷颤。
柳丞相躬身上前道:“臣等受人蛊惑,误以为紫衣卫已经殉难,所以才会一时悲愤要求严惩凶手,还望皇上恕罪。如今他们安然回宫,实在是可喜可贺。只是,大皇子与宁婉公主回宫,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私奔,也许是慑于紫衣卫的威势而不得不回呢。”
成昭帝道:“紫衣卫统领方才不是说,他们是在西莱城外相遇的吗?他们若真想私奔,还回国做什么?”
“这个……”柳丞相道,“会不会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他们自觉事情败露,所以……”
“禀父皇!”花缅打断他,毕恭毕敬地对成昭帝道,“我们在回国之前便让飞鸽送信回来了,信上明确写到,我们已经采得火莲,不日便能回到宫中。莫非宛陶忘了将信交给皇上?”她将东啼说成飞鸽,就是怕柳万兴之流抓住这个细节做文章。东啼一直在东宫,若突然到了她身边,只能说明她写信回宫是在收到宛陶的信后为了择清自己而做的补救,那岂非中了柳万兴的下怀?
而她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她确信东啼被姬锦言的人截住了,是以信才未送到皇上手中。姬锦言是绝对不会拆穿她的,暴露自己恶行的事他怎么可能做?
成昭帝诧异地看着花缅,只觉她神情严肃,不像说谎,莫非信笺在途中丢失或被人截获?他没有忽略掉她最后一句话的用意。不管她写没写过那封信,亦或那封信有没有丢失,只要自己顺水推舟,便会瞬间帮他们解了围。因为,这封信笺是目前能证明他们清白的最有力的证据。
他眉头一蹙,转头看向身边的连喜,语气威严道:“连喜,六日前,朕下朝回寝宫的路上看到宛陶从朕寝宫的方向离去,莫非是来送信的?”那帮大臣是六日前的夜里收到他们私奔的密信的,紫衣卫亦是在那之后被他派出去的。他说六日前,正好可以排除事发后他们是因有人通风报信才写信掩盖的事实。
连喜一怔,他整日和皇上在一起,何时见过宛陶?可他知道皇上向来心向大皇子,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故作恍然道:“那日奴才伺候皇上午歇后,小安子才将信交给奴才,奴才想着等皇上醒来再将信转交给皇上,不成想,竟一时大意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还请皇上责罚。”
姬锦言面上虽无异色,拳头却已攥得发白,他明知他们在演戏,却无法揭穿他们。若早知花缅和成昭帝会唱这么一出,他又何须在截获那封信的时候放了东啼,杀了岂不痛快?
“喔,原来真有此事。”成昭帝感叹一声,对连喜道,“你将信放于何处了?不如将信取来,让诸位大臣见证一下。”
成昭帝这话虽是对连喜说的,可下面那些大臣都心知肚明,这是说给他们听的。他们可以质疑花缅的话,可谁敢质疑连喜呢?连喜是皇上的喉舌,质疑连喜就等于质疑皇上。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有聪明的大臣立即打圆场道:“臣以为,既然连公公都这么说了,就无须多此一举了,臣相信大皇子与宁婉公主是清白的。”
“哦?那其他大臣呢?”成昭帝利目直指殿中众臣。
“臣也相信大皇子与宁婉公主是清白的。”
“臣相信。”
“臣也相信。”
……
殿内大臣除了姬锦言和柳万兴没有附和外,其余人等皆是众口一词。
成昭帝冷目微眯,将众人嘴脸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
此刻,朝堂上的风向已经有所偏转,姬云野不失时机地决定再加一把火候。他对成昭帝道:“儿臣还有一事要禀明父皇。”
成昭帝温和地道:“野儿但讲无妨。”
姬云野又将众人扫视一圈,目光在姬锦言身上稍顿后很快移开,毫不意外地看出了他隐藏在镇定外衣下的一丝紧张。他朗声道:“儿臣一行在遇到父皇的紫衣卫之前,在西莱郊外的山涧被一群冒充紫衣卫的杀手袭击,折损了两名优秀暗卫。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捉住活口,让他们逃跑了。”
成昭帝惊诧道:“竟有此事?”眸光一转,见不少大臣也是满眼诧异,有些甚至已经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姬云野续道:“他们逃跑前说了一句话,‘速速撤退,以待援兵’。后来遇上了父皇的紫衣卫,我们以为他们是那帮杀手的援兵,双方虽有交手,却所幸并无伤亡。因为当时缅儿只是以箫音将四十九名紫衣卫悉数催眠,并无杀人之心。否则,今日朝堂之上你们要讨论的便是如何治我们的十恶不赦之罪了。”
此话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平地起,把众人雷了个外焦里嫩。好毒的连环计谋!显而易见那写密信的和策划这起阴谋的是同一伙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所表现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此事与我无关,究竟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要将大皇子置于死地,还不速速站出来束手就擒!
成昭帝心中更是惊涛骇浪,怒意汹涌得面上想兜也兜不住。真是想不到啊!下面站着的不是自己的臣子,便是自己的宗亲子嗣,他们明争暗斗的也就罢了,如今竟然阴损到谋害和嫁祸两手齐上了,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最终由于气怒攻心,他早早地退了朝,临走不忘警告始作俑者好自为之,否则宗人府便是他的归宿,至于那些助纣为虐的大臣,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抄家灭族。
此话倒也起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至少又有不少大臣不敢再随便站队,毕竟保住脑袋最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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