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王家自然是交不出来的,这个说法,就只能先听孙家人摆出个道道来了。
孙家人浩浩荡荡地拿着扁担进入石泉村,早就有人向支书、村长去做了汇报,田家强和邱文海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去王家前先给乡派出所打了电话,要他们赶快来救王家人。
到了王家的晒场,田家强和邱文海先是客气地给每个孙家带来的人发了烟,这才对孙平平道:“你是梅梅格阿哥吧?有啥事体呢,还是大家坐下来谈,才能平心静气得到结果,你们这样,除了把事体弄僵,还会有啥好处呢?”
孙平平冷笑道:“我们勿想要啥好处,但是要讨回梅梅格几年在伊拉王家当长工格钞票!王家格儿子勿是个个有出息吗?钞票拿出来啊!”
王鹏现在真不在乎要他拿出钱来补偿孙家,一来这事本就是王家的错,二来王鲲也确实说过让他帮忙也给孙梅梅一些钱,三来这也算得是农村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孙梅梅毕竟是死是生都不清楚,孙家不是急着找人,却先带了人来讨钱,这就让王鹏心里不快了。
“要钞票是伐?”王鹏眼盯着孙平平,余光却是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好啊,大家坐下来谈。不过……”
“勿过啥?”刘玉娇今天的声音也哑了,估计是前一天哭骂伤了嗓子,“王二毛,勿要忘记,昨日是你自己讲,只要做得到,你们王家一定全力做。哪哈,困一觉醒来都忘记光了?(注释1)”
“阿婶,我讲过的话当然勿会忘记!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今朝带了村里的人来,那咱们两家就干脆叫各自村里领导一起出面,来主持一下这个事情,请他们作个证。”王鹏说。
“作证?”孙平平生气地说,“梅梅人都寻不着了,还需要作什么证?”
“我只想让两个村的领导证明一件事,在没有得到阿嫂确切消息前,我们虽然可以按你们的要求作出补偿,但这钱得放在信用社,存折放在你们村领导那儿,密码由我们村领导保管,一旦有了阿嫂的消息,这钱就交给她由她来处理。”王鹏平静地说。
这提议完全出乎孙家人的预料,他们原本以为王鹏会拒绝给钱,现在虽说被他搞得复杂,但到底没说不给,至于数字……
孙平平和刘玉娇躲到墙根边,嘀嘀咕咕商量了老半天,才回过来,由刘玉娇开口道:“那我们先来商量商量这钞票的数字!”
王鹏淡然一笑:“这个不用商量,阿婶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惊得嘴都闭不上,不少人赶来帮衬王家的乡邻暗地里为王鹏捏了一把汗,都觉得他这话未免说得有点狂妄了。
秦阿花也像刚才刘玉娇似的,把王鹏拉到墙根边上,“二毛啊,你是勿是让你阿哥气糊涂哩?价钿随得伊拉开,万一一歪边(注释2),我们啥里去弄钞票啊?”
王鹏安慰着拍了拍老娘的背,“阿妈,我有分寸的,你不用担心。”
“秦阿花,你儿子已经夸了海口了,你可勿要在那里拖后腿!”刘玉娇远不满地站在晒场中央喊。
他们这边互相谈着条件,田家强和邱文海也没闲着,一个在那里和孙家带来的人说话打哈哈,一个急忙忙地回村里给孙家所在的天钥村打电话,请他们的支书和村长过来。
王鹏搂着秦阿花的肩膀回到刘玉娇母子的跟前,大方地说:“阿婶,你说个数字吧!”
刘玉娇与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伸出一个手指头,“十万。”
“十万?!”人群中立刻传来窃窃私语之声,都觉得孙家也太心黑了一点,一开口就是十万,在全国找找都找不出几个家里有十万的人!
刘玉娇却轻哼着扫了人群一眼说:“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听梅梅讲过,你在宁城读书格辰光,还同人家一起做过生意,是挣了勿少钞票格!”
王鹏心想,讲到底,这件事始终是王家理亏,而不是钞票多少的问题,虽然这数字是高了点,好在自己现在也承担得起。于是,他朝着刘玉娇和孙平平点点头,“我答应了,下午就去存钱。”
秦阿花想拦,可当这么多人的面又说不出口,王铁锁还是和昨天一样坐在门槛上抽闷烟,对王鹏答应孙家的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天钥村的支书和村长是和乡派出所的人差不多时间到的,刘玉娇见惊动了警察,心里还是有点慌的,反正王鹏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了,想来他也不能再抵赖的,也就顺坡下驴打道回府了。
王帅有点不满,嘀咕着:“明明是为阿嫂闹起来的,可人头到尾也没见他们要去找阿嫂,警察来了也没见他们要报案,说到底还钱比人重要!”
王鹏拍了他一下,“别乱说话!阿婶心里也难过着呢,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泄泄愤罢了,不然憋心里会捂出毛病来。”
他这话才说完,还没散走的人就看到王铁锁坐在门槛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惊得大家一阵大呼小叫地要去抬他。还是王帅脑子清楚,立刻喝住大家:“动不得!我阿爸多半是脑充血了!”
现场人是不少,还有警察和警车,可就是没有医生和懂得急救的人,秦阿花慌了神跪在老公面前,半张着嘴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响,只有那眼泪在眼窝子里打着转转。王鹏眼见父亲倒地,绝不愿再看着母亲躺下,连忙抱住了秦阿花,让王帅快去打电话给乡卫生院。
倒是田家强脚程快,先一步找来了做过赤脚医生的邱心强,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将王铁锁的头侧转到一边,然后轻手轻脚地将他抬进屋放平在床上,又把他的头垫高了一些,防止只管里的东西堵了呼吸道。做这些的时候,王鹏已经打来了一盆井水,把毛巾浸凉了绞掉水分,敷在王铁锁的额上。
邱心强坐在床边,不时测着王铁锁的脉博,看着他的呼吸状况,但却因为没有血压计,无法进行血压监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邱心强的脸部表情越来越凝重,秦阿花母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乡卫生院没有救护车,等找到车和担架赶过来,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情了,医生翻看了王铁锁的瞳孔,又摸了脉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阿花这个时候一下哭出声来:“老头子啊!你哪哈就介去哩呀……你让我一个人哪哈过日脚呀……我的老头子啊!”她长腔长调的哭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荡着,立刻引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也红了眼,跟着她一起哭起丧来,顿时,屋内屋外一片悲切之声,就算是七尺的汉子,听了这悲恸之音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王鹏王帅兄弟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悲泣之余,还得强打起精神,一边照顾秦阿花,一边打理丧事。
好在石泉村人对王家这些年为村里做的事都心存感激,这种时候几乎是全村出动为王铁锁的丧事奔忙,连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华癞子也难得正经地帮着忙前忙后,身上竟见不到一分无赖的样子。
乱哄哄地到了晚上,白布、黑纱都已扯了来,寿衣也换到了王铁锁的身上,秦阿花亲手为老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嘴里念叨着:“赤条条来,清爽爽去。老头子啊,你要是到了那边一个人孤苦,就记得回来看我,我勿怕鬼格,就怕一个人脚后跟冷!”
边上帮忙的人听了眼泪水直往下落,怕她看了更伤心,都生生地忍着,手里折纸元宝的速度倒加快了不少。
外面的凉棚也已经支了起来,男人们都在外面守夜,相互感叹着王铁锁短暂劳苦的一生,眼看着儿子们都出山(注释3)了,偏偏被刺激得两脚一伸去哩。
王帅偷偷问王鹏:“阿哥,要发电报叫大毛和小妹回来伐?”
王鹏冷声道:“要不是他们俩,阿爸今朝还可以坐在晒场上与我们一起吊吊老酒、讲讲空头!这种自私自利的人,阿爸勿需要伊拉回来祭拜!”
“叫伊拉回来!”秦阿花脆弱无力的声音忽然在两兄弟背后响起来,“我晓得你们阿爸是想伊拉格,一定勿希望连死也等勿到伊拉回来!”
王鹏不出声,他心里现在恨透了王鲲,如果这个时候两个人是面对面的,他一定会冲上去把王鲲打个半死,为阿爸出了这口恶气。
王帅偷眼看王鹏,见他沉着脸,被孙平平打后的那些伤,在夜色里看上去极度的狰狞。
“二毛!”秦阿花提高了一点嗓音,“算阿妈求你,叫伊拉回来哭一哭你们阿爸!”
王鹏别转头,朝朝王帅挥挥手说,“你明天一早去拍电报吧,顺道帮我跟乡里请个假。”正说着,刘玉娇母子又出现在晒场,瞧着这场面也是大惊失色。
“这是啥人殁了?”刘玉娇声音发抖地问着,晒场虽然或坐或站都是人,但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们母子。她跑到王鹏他们跟前,一把抓住王鹏追问:“二毛啊,告诉阿婶,啥人殁了?”
王帅没好气地抢白她:“怎么,看我们下午没把存折送过去,晚上来讨钱了?”他恨恨地抬手指着大开着的堂屋门内,居中高挂的王铁锁相片冷笑,“有本事,你们到地下找我阿爸要去!”
注释:
1、哪哈,困一觉醒来都忘记光了?
——怎么,睡一觉醒来就全忘了?
2、歪边——歪,音hw。歪边,方言出格的意思。
3、出山——方言,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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