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年的炖豆腐 （陈年老事儿）

在我十三岁那年，生产队还没解体呢，我那时也不上学，每天没事就跟着家大人往生产队跑，反正也不上学，有的是时间。

每天那些劳力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我就在地头儿的草棵子里逮蛐蛐，中午人家回队里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再跟着大人往回跑，当时队里有个厨师姓邓，是个五十多岁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这个老邓头儿，就曾经给我送了一个让我自己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的绰号，叫赘根茄子。那意思就是茄子秧都拔出来了，茄蛋子还在上面赘着呢。

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啥意思，自己还感觉这名字挺光荣的，于是，不管队里哪个社员喊一声:“茄子！”我就会立马大声答应:“哎！来了！”当我大声的答应完了，立刻就会招来周围的一阵哄堂大笑。

可我当时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自己还感觉挺有意思的，以为他们为我的好名字喝彩呢，就一边雄赳赳气昂昂的向喊我的人走去，一边还不忘面有得色、摇头晃脑的向看着我笑的人逐一望去，就像自己立了什么大功登台领奖似的。

确实，每次喊我的人也都不让我失望，每次都会给我一穗青苞米或者一把花生之类的，久而久之，我就和队里的人混熟了，而且人缘极佳。

那时候村里人家家户户都不做饭，每天早晨都是去各队的生产队大院食堂集体吃饭，也就是所谓的大锅饭。

就在这年年末的一天早晨，天气干冷干冷的，我缩在被窝子里左拱右拱的也不愿意起来，后来感觉肚子都已经咕咕叫了，这才极不情愿的爬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想:“这一大早的都嘎哈去了？每天这时候还都没走呢……要是去队里吃饭，爸妈肯定能叫我呀……”

我心里一边合计着，一边穿好了衣裤，这才想起，食堂里吃饭的时间快到了。

想到这里，我连忙洗了一把脸，撒开脚丫子就向生产队大院跑去。

进了食堂，里面静悄悄的，一个吃饭的人都没有，我心里又犯了合计:“这人都哪去了……”

一转身，又向厨房里跑去。

厨房里，靠北窗的一口大锅里正翻翻滚滚的熬着豆汁，屋子里热气蒸腾，一股诱人的豆香直冲鼻孔。

只见老邓头儿腰里扎着一条油光瓦亮的皮围裙，正在锅上锅下的忙和，一会儿往灶膛里添木头，一会又查看豆汁的火候，忙的不可开交。

我进了厨房，看见老邓头儿在，就冲他喊了一嗓子:“邓大伯，今儿人都干啥去了？”随后我又明知故问的加上一句:“邓大伯，今儿中午吃豆腐啊……？”

吃豆腐的事儿可比我找队里的人重要多了，那时候每天也就是混饱肚子，每顿吃的那些咸菜条子想想都觉得难受，所以，也只有豆腐是我日思夜想的上等美味了。

所以，每当我吃咸菜吃的烦了，就问我爸或者我妈:“咱们什么时候能吃豆腐呀？”得到的回答也总是那句敷衍式的“快了……”

今天，我终于又看见那口做豆腐专用的大锅又开始冒气儿了，你说我还能关心别人干不干啥了吗？就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豆浆子，蹲在灶膛门儿那，伸出一双冻得有些发麻的手，烤了起来。

其实老邓头儿在我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我，不过是一直忙着手里的活，没空和我闲逗。就好像忙完了眼下的活，一会儿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似的。

他正忙活着，看见我蹲在灶膛那烤手，突然眼睛一亮，向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高兴起来:“茄子，和你商量点事儿行不？”说着，他蹲下身子，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摸着我的后脑勺，模样甚是可亲。

我只是蹲在那，看了看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就扭过头去，盯着灶膛里烧的噼啪作响的木柴火焰，问道:“啥事？”

老邓头儿搬过我的脑袋，看着我说:“我正愁没人给生产队看家呢，一会儿我去给张老三家的母牛接生，他家母牛今天下犊子，来找我两趟了，你看今儿个队员们都去长沟（我们村附近的一条河）挖冻泥去了，要不也不能一个人都没有……”

★那年月生产队每年冬天都要去被冻干的河床挖冻泥，来年春天可以做肥料。★

“哦……我说的嘛……要不队里怎么舍得给咱们吃豆腐……原来又折腾社员们去了……”我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

“别打岔！”老邓头儿喝了我一句，接着说:“你主要是看家，别乱跑，等我回来咱就点豆腐，还能让你喝豆腐脑儿，靠谱不？”

“靠谱……靠谱……”我连声没点子的回答，心里却一直在想豆腐脑的滋味是如何的鲜美。

老邓头儿嘱咐完毕，就站起身来，解下了腰间的围裙，说:“你要靠谱我现在就去了，这灶膛里你再加点木柴，锅还没开透。嗯……过一会儿我就回来，还有……”老邓头儿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还有就是前院老卢家那只败家的猫，没事就他妈上这来偷嘴，上回连吃带祸害的，整没了二斤多干豆腐，这回你看着点，来了你就给我狠狠的打！听见没？”

老邓头儿说这几句话时粗口都冒出来了，显然他对这只猫是痛恨已极。

“听见了……听见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顺手在柴禾堆捡了两根木柴，填进灶膛里。

老邓头儿又想了想，再也没有别的事嘱咐了，就扔下一句:“在院里玩，别出去瞎跑……”

说完，就急三火四的走了。

老邓头儿出去了，这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剩下我一个小毛孩子了。

俗话说，十三四岁讨狗人闲。像我当时那个年岁，正是淘气的时候，苦于平时队里人多看的紧，我才没有捅出什么大娄子，今天却是不同于以往，我是真正的“农奴翻身做主人”了。

我先在厨房里转了两圈儿，发现都是一些锅碗瓢盆的，没什么意思，就来到院子里。

临出来的时候，我又把厨房的门大大的敞开了，因为锅里的豆汁已经烧的滚开，屋子里蒸汽弥漫，害得我差点撞到墙上。

于是，我就开了门，想往外放放蒸汽儿。

我来到院子里，先是背着手昂首挺胸的走了几步，大有志得意满之势，又清了清嗓子，想了想韩队长给社员们讲话的威风劲儿，就腆胸迭肚的模仿起来:“啊……这个……哈……！”

打了好一阵官腔，却不知该讲些什么，后来又想起韩队长批评犯错社员的情景，就开始有样学样的，批评起我平时看着不顺眼的几名社员:“大花碗，你说你上次在地里走道儿怎么净往苗上踩呀？你知道你踩的是什么苗吗？那是社会主义的苗，是根正苗红的苗！你安的什么心？”

我声色俱厉的一个个点名批评，骂的正欢时，突然间眼角的余光见到黑影一闪，一只大黑猫以无与伦比的速度窜入了厨房。

我一见，立刻停止了我的“批斗会”，心说:“又有新的阶级敌人打入我党内部了，先消灭了它再说。”心里想着，就悄悄地向厨房的门口靠了过去。

我轻手轻脚的进了厨房，快速而又不发声响的关上了房门，再上好门栓，心说:“嘿嘿，看你这回还打哪儿出去……”我猜想，如果当时那只猫，能够明白我那种表情背后所隐藏着的阴谋，肯定会吓得跪地求饶的。

我关好了房门之后，就猫着腰，在厨房的蒸腾热气里寻找着那只黑猫的踪迹。

正遍寻不着之际，就听得碗柜里“哗啦”的一声，像是碗碟翻倒的声音。

我大喜，心说:“这回我可逮着你了……”

就慢慢的向碗柜靠拢过去，不敢弄出一丝声响，生怕惊跑了这只偷嘴的猫。

我敢肯定，当时我的心情肯定比那只猫还要紧张。

靠在锅台旁的那个碗柜其实就是一个没盖的木箱子，横架在两摞砖石的上面。里面放的碗筷，外面木箱口用一幅布帘挂住，用以遮挡灰尘。

此刻，那只大黑猫就在那布帘的后面，因为那只猫甚是肥大，已将那幅布帘凸起了一个大包，还随着猫的移动而变换着位置。

看着那个大包一动一动的，我就知道那只猫又在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我悄悄地来到了碗柜的前面，那只猫竟是不觉，仍然在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我看准了时机，猛地出手，一下子就把那幅布帘的两个下角牢牢的按住，这样，这只猫就被我用紧绷着的布帘兜到了里面。

在我出手的同时，里面的那只猫也立刻惊觉自己已陷入险境，就再也顾不得什么美味了，只是左一下右一下的，向紧绷着的布帘子猛冲，直冲得碗柜里面盘子碗儿的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我按住了布帘子，看着布帘子上不停变换位置的大包，就知道那只猫此刻已经是玩儿了命的想要脱困。

“可恶的阶级敌人，今天我就要替惨死在你爪下的社会主义豆腐报仇！替光荣的老贫农邓大伯出气！我代表毛主席……代表红卫兵，代表

……”我恶狠狠的念到这里，却再也想不起来要代表谁，就干脆不再去想代表谁了，只看准布帘子上刚刚又凸起的大包，狠命一把按去，就抓个正着，顿时碗柜里“喵呜”一声猫叫，声音甚是恐怖。

我又用另一只手伸进帘子，把那只猫提了出来。

这只大黑猫通体乌黑，毛色油光发亮，被我提在手里，感觉甚是沉重。看它肉头肉脑的，就知道它平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此时，它被我提在手里，全身被毛倒竖，眼里闪着惊惧的光，在我手里不停的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我的掌控，哪里还有一点尊优的样子。

我看了看这只猫，又掀开碗柜，只见里面瓶儿罐儿翻倒，碎瓷遍布，一小盆咸鱼也被叼得乱七八糟，不由得心中更怒，反手就给了它一个耳刮子。

没想到的是，这只猫在惊惧之余，仍是非常的凶悍，我手掌撤的稍慢，竟被它“喵呜”一爪子抓了几道血痕。

“好，你竟敢公然和社会主义红小将对抗，今儿我就让你看看红小将是怎样对付阶级敌人和牛鬼蛇神的！”我恨恨的说完了这句话，就抓着它四下打量，想寻找一样能让它吃些苦头的刑具，最后，我的眼睛落到了那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锅上。

“我今天就让你问问豆浆的味儿……”我来到灶台旁，一手抓住猫的后颈皮，免得它挠了我，另一只手就一下子掀开了锅盖，顿时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险些将我熏了个跟斗。

我定了定神，又提着猫在柴禾堆旁找了一副棉手套戴好，因为刚才这股热气实在太热，我怕给它上刑时，它还没咋滴，就先把我的手熏坏了。另外，万一一会儿这只猫发起脾气来，也可以免了我的猫挠之苦。

我双手戴好棉手套，嘿嘿奸笑着双手抓紧了大黑猫，来到灶台旁，就把大黑猫往大锅上方的蒸气之中探去……

“喵呜……喵呜……”大黑猫经蒸气一熏，立刻痛苦的哀嚎起来，同时极力的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我的“魔爪”，但苦于身小力微，虽是用尽了全力，却哪里能够脱困？四只猫爪早已锋芒毕露，却只是徒劳的蹬抓着我双手的棉手套，发出那种令人神经兴奋的咔咔声。

猫，在我的手里痛苦的挣扎，我却在得意的狞笑着。

我歪着头，侧身躲避着锅里直冲上来的热气，心说:“再熏你几分钟才能放了你，我让你以后看见这口大锅就害怕……”

我正在为我的刑罚自鸣得意之时，不料那只猫在蹬抓扭动无效之际，突然狠狠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

虽然我是戴了棉手套的，但这一口是黑猫情急之下的奋力一击，也可以说是它用尽了生平之力。在它的意识里，也许生死存亡尽都在此一咬了。

所以，力道极大，登时就将我的棉手套咬透，齿尖刺入肌肤。

“啊……”我一声痛呼，双手下意识的松了一松，便觉得猫身猛地一扭，接着又好像手腕被猫猛地一蹬，接着就是双手一轻，竟被它逃了出去。

翻滚的气浪中，我并没有看到那只猫是如何的动作，就给它逃了，心中懊恼间，只听得下面锅里噗的一响，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喵呜”凄厉无比的哀嚎，再接着，就是一道白光带着许多的水气从锅里激射而出！最后，啪嗒一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这噗通声和猫叫声再加上那道激射而出的白光快速绝伦，犹如电光石火，几乎是发生在同一时间之内，我一时竟给闹得懵了，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好像又来了一只大白猫……

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只怕是那只黑猫掉到豆浆锅里去了吧。”

害怕归害怕，我的手脚可不含糊，要说忙活起来那就叫一个快！我先在地上找到那只只在锅里打了一个滚，就被褪的油光瓦亮的大黑猫（现已变成大白猫）。然后一溜小跑，扔到生产队后院墙外的大坑里，再回来查看锅里豆浆的情况。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愁死我了，就见一层黑色的猫毛正随着锅里翻腾的豆浆上下翻滚。

“这可咋整……”我正自无计可施之时，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邓大伯的声音:“茄子，又跑哪玩去了？还他妈说靠谱呢……这小崽子……”

我听是邓大伯回来了，立刻喜出望外，如遇救星。因为我知道这老头儿对我最好，绝不会打骂我 ，也不会去队长那告我的状。于是，我就大声的喊起来:“邓大伯快来……了不得了……猫掉锅里了……！”

老邓头儿正往里走呢，听了我的嚷嚷，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小跑着就进来了，看着眼前的情景，气的直跺脚，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知道今天有点玩大了，就缩在一边，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

过了片刻，老邓头好像缓过神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转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说:“还来得及，你别呆着，快，去帮我把豆腐包拿来…”

★豆腐包，就是过滤豆汁用的纱布★

下午四点多钟，生产队的劳力们都回来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有谈论今天能挣几个公分的，有说今天在长沟吃的饭没吃饱，就等着晚上回来吃豆腐呢，大家说说笑笑的呼啦啦涌向了食堂。

“开饭喽……”老邓头儿一声洪亮的吆喝，保证院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听见了他的开饭口令，坐在食堂的社员们心急的已经抓起了筷子，有的还不停的叫着:“先端豆腐……等这顿等一个多月了……”

要是在以前，我在这个时候那是最活跃的一个，总是在食堂和厨房之间跑来跑去的，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

可是今天，我就像突然之间长大了似的，不但不那么淘气了，而且还主动的帮老邓头端起饭菜来。

我给大家做着小跑堂儿（伙计，服务员），每到一桌，桌前等吃饭的大人们都会夸我几句，比如说“这小子今儿长大了”“茄子今儿勤快了……”之类的话。

其实我心里的鬼胎只有我和老邓头儿知道。

最后，我来到了爸妈的桌前，老爸看我今天这么懂事，受大家的夸奖，也非常高兴，就连连招呼我:“来，儿子，坐爸这，听说你今儿帮你邓大伯做豆腐了，不错……”

这时，邓大伯把一盆豆腐端了过来，嘴里高声叫着:“豆腐来喽……”就放在了桌上。

我爸抓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豆腐，冲我说:“爸知道你等这顿豆腐等了一个多月了，来，吃块大的……”

“啊？小的我也不想吃，还来大的啊……”

我一急，这句话竟是脱口而出。

“咋嘞？你不是最爱吃大豆腐吗？今儿咋不吃了？”老妈看了我今天面对豆腐的反应，觉得不可思议，就问我。

“我……我肚子疼……啥也吃不下……就想上厕所……”我吞吞吐吐的撒了个谎，转身就往外跑。

本来我想告诉爸妈的，劝他们别吃了，可是一想到老爸那蒲扇一般的大巴掌就打怵，所以就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希望爸妈少吃一点啦……

口述 刘邵武

收集整理 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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