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一道来京的丫头映朱也因水土不服恹恹了几天,到第四天终于生龙活虎起来,一早便提着裙子来告假,回去省亲,一双眼睛跟星子似的亮晶晶。
我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有些担心,“你离家八年,老家没有搬过吗?”
她急忙道,“奴婢前天央公子帮忙写过一封家书,昨日回信,说是‘故地未迁,旧人犹在’。夫人不必担心。”
我留神问了一句,“映朱家在何处?”
“宣德门外十里,留华园南虎头山脚下。”
她答得迫切又熟稔,估计心里早就把这串地址念得烂熟。我能体会这种急不可待——就跟我下山久了想念王大福那一亩三分地是一样的。我想给她捎点东西带回去,奈何身上一清二白,上下找了几遍只搜出前夜和卞时章一道逛香市时他送的一枚桃核微雕。
犹豫了一下,还是拿手帕给包了起来。
映朱见了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连连推辞。我赧颜道,“但凡我身上有几两银子,也不会送你这个,拿去当大约还值几个钱。你出来八年,体面些回去,爹娘才不会担心。”她看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顾慌乱摇手,“这是公子送夫人的,映朱不能收!”
两厢僵持,我忍不住急躁起来——说起来我在这世界里熟识的人除了卞时章就属她了,虽然时间不久也未曾真正交心,但总有几分情谊在,而且这东西也不过卞时章一时兴起随手送的,我也带不走,这么顽固做什么?
场面正推推搡搡有些尴尬,卞时章进来了。映朱一惊,乍然撤开手,那桃核脱手而去,骨碌骨碌恰好滚到他脚边。
他步履一滞,神色微变,俯身拾起了桃核,抬眼看来。
问清缘由后,眉头方才稍解,抬手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又道,“夫人说的有理,你就不必推辞了。”
映朱又是诚惶诚恐,在卞时章半礼半兵胁迫之下,方才收下走了。
见她去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摇头道,“没想到送个东西也这么艰难。”
卞时章神色半冷瞟我一眼,将那桃核微雕放在我面前,道,“怎么回事?”
我微怔,“嗯?”
“我记得这物件是昨日我送的,夫人这么快就转手他人,可曾问过我?”
原来是这个,我正待开口解释,又被他截去话头,“昨夜相国寺,我已同你说过,桃木驱邪保平安,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他神色严肃,眼中凝起深墨,最是秋风肃杀寒意彻骨。
我愣了愣,随即暗暗一叹,他这般如临大敌,我大抵能够明白为何。
这场争王之乱从一开始就无所不用其极,下毒的刺杀的矫诏的,怎么狠毒怎么来。所以事实上,过了长江之后,船上就隔三差五出事;在这座别苑落脚短短四天,刺客就跟邻居似的,已经来串过两回门——虽然都是冲着淮南王符远去的,但我们和他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伤百伤。
只淮南王近卫重重,得手不易。于是就在昨夜相国寺的香市,暗处的人终于把刀锋瞄准了他底下比较容易得手又举足轻重的人物,卞时章。
卞时章早已明白自己是把脖子搁在刀尖上做事,只希望别牵连上无辜的人,比如整个卞府,比如我。
我承认被他这样牵挂很窝心,但将驱邪保平安的诉求系在小小一粒桃核上,难道他真的觉得靠谱吗?况且,“公子可还记得昨夜是谁解的围?”
卞时章神色有一丝松动,默然不语。
“是我。”没错此刻关押在后院暗室里的那两位是我擒获的,一想到我昨夜英雄救美,不禁有些自得,“所以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其实还会点功夫,公子不必太过担心。”
听罢我的沾沾自喜,他闭了闭眼,勉强撑起的嘴角露出一丝倦色,声音蓦地低哑下来,“云春啊……”无可奈何的一声叹,仿似一记重锤迎头击在我心上。
刹那间我才想到,他所处的立场如何是我能体会的?在这京都城内,他不仅要以一当百,更要防背后冷箭无数,日夜思虑,其中辛苦我这局外人怎么能体会?如今纵观都城,我说不定是他唯一能靠着睡觉而不用担心被暗算的人。这种情况下,他想保全我的迫切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啊!我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轻视他的心意?
我心潮澎湃地想了这许多,他尾音却收在许多欲说还休里。
卞时章取出一根红绳穿过桃核中央的孔,探过身,垂眸将它缚在我手腕上,低声道,“理都在你。我只求你周全。别丢了。”
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我心中微微一动,未来得及细想,身体已先行一步扣住了他欲抽回的手。
卞时章清雅的面孔与身上沉静的气味,俱在咫尺之外。我心中微动,身体已先行一步扣住了他正欲抽回的手。
他一怔,抬眸,诧异。
而后微微睁大了眼。
是我起身抱住了他。
很难说我那一刻心里有没有起邪念,也许起了,那说明我可能有一点喜欢他;或者没起,只是看他将自己逼到这地步,心疼了而已——无论起与没起,在王大福安排的这场试炼里,我已经失去了置身事外的客观冷静。
惊诧之下,卞时章的身体十分僵硬。
我叹了口气,松开他退后几步。
“公子的好意,云春非常感激。只是公子这样聪明,不会不知道,这里最危险的其实是谁。而云春与公子的立场其实是一样的,你想保我周全,我也想保你周全。如果早知是这番境地,在姑苏时我就该拦住你——”说到这里,我心紧了紧,看向他眼里,“卞凤姝,当真就这样好么?”
他闻言皱起眉头,眼中浮起疑惑。
我接着道,“也许你们确实两情相悦,你也洒脱到将世俗伦常全不放在眼里,但是你的不是你的,冥冥中都有注定,何苦以身犯险强求至此?”
暑气渐盛,有下人提竹竿在院里驱蝉,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贴着屋脊飞过去。
他望着我不说话,屋里一片沉寂。
片刻却突然舒展了眉头,清透的眸子里噙起似笑非笑。
他返身坐下,倒了杯茶推过来,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
“当然还有。”我开始翻陈年旧账,“既然你心上人始终都是卞小妹,为何还要娶我?当日我以为是有何种难言之隐,需我助你一臂之力,便同意了。然而直到现在,你都还没告诉我这究竟为何。”
卞时章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又问,“还有呢?”
“还有,”我走近一步,按住他的手,极力摆出了恳切的表情,“卞公子既然想护我周全,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比如元桥答应你的究竟是什么。”
卞时章低头瞧着我的手,分明是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他示意我坐下,让我取出当时被他焚去一角的手帕。那手帕我都贴身放着,上头两枝迎春鲜妍如旧。
正欲递上,他摇了摇头,道,“烧了罢。”
“嗯?”
他微微挑眉,笑道,“因为夫人似乎对此颇为介怀。”
“……你正经些。”
他道,“正是在讲正经的。不知是否我记错,时章记得自己从未说过,入淮南王幕下,是为这两枝迎春。”
我怔了怔,心里又莫名松了一口气,“那你……”
他道,“旁的知道太多于你无益。夫人只消记住,卞小妹早已是过去的事。所以这方手帕,是去是留,夫人自己看着处置罢。”
我不知他这般坦然说的是真是假,但抚着帕子上工整的针脚,心里则确确实实浮起了一股难言的怅惘。想来多半是因为,原来纵使当时情深不寿,但过去之后,也是可以用两句话轻松打发的。
我“哦”了一声,又抬头看他,“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呢?”
为什么要娶我?
他目光闪了闪,笑问,“夫人希望是为何?”
两个人在一起可以有诸多理由,爱不过是诸多理由中的微渺的一个。
而你的爱,我怎么担的起?
我拧起眉头。卞时章这一问实在问得极不地道——什么叫我希望是为何?要娶我的人是他,这同我希望为何半两银子的关系也没有罢?
“既然如此,那么时章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见我不语,他笑道,“当初冷香园中初见,为何唯独瞅准了我死缠烂打?”
他话题转得快,我听罢愣了愣,支吾道,“我……有吗?”
他笑一笑,替我续上茶,“为何卞府上下同我恩断义绝时,唯独你寻到了我?”
“……”我心想这可得问王大福……
“为何听闻我欲北来,你毫无犹豫便决定跟随?”
“……”
“为何我欲求娶于你时,你应得那般爽快?”
“……”
茶都满上了,他也问完了。问罢抬眼望着我,深透的眼中余平平静静的一点笑意。
隐隐察觉到他想说什么,我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他抬了抬眉,道,“若是不知情的旁人,恐怕要以为夫人当真对我生死相随了。”
我掩嘴咳了一声,“我这样,也可算是真的生死相随了吧。”
他但笑不语,脸上却分明是看透的神情。
我喉咙紧了紧,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又别开头。
恰好起了一阵南风,啪一声吹来南面的窗扉,青枫影里是京都碧蓝如洗的天。窗外持杆的下人闻声惊了一惊,慌忙俯身行礼,而后匆匆退下了。
卞时章静了片刻,又道,“夫人做这些,凭的是什么呢?”
凭的是什么?
我脑中立刻浮现王大福幸灾乐祸的嘴脸,正暗自理直气壮,哪知下一刻则又是大雪中的冷香园,茫茫数里白雪,前来应门的青年,潇雅清肃宛若一枚浑然天成的青田良玉。胸口不由一紧,心竟一下跳得厉害。抬手往胸口捶了捶,干笑道,“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说着不动声色地瞟他一眼,才发现他望着我,神色也有些不对。
“云春,我为何娶你同你为何做这些事,最好的理由是什么你我都清楚。”他的声音凉了一些,“但那种东西,我们是没有的。而除了那个理由之外,其余都没有差别。”
他顿了一顿,“各取所需罢了。”
本还想问“那你的‘需’是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泄了气。话都讲完了,再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我半死不活地“哦”了一声,一口喝干了他给我倒的茶,将胸腔里仅剩的一点小火星也给浇灭。
等卞时章慢慢喝完了一杯茶,也起身走了,临出门又回过头来,“这几日我不得闲,你难得来一趟京都,自己出去逛逛罢。城外几个园子近日正开着,可去看看。”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公子费心。”
他又看我一眼,方才走了。
好生奇怪,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突然就半死不活的。
我打听了一下,城外是有几个园子,都是国富民安的时候,皇帝连同几个有钱有闲的王爷各自建的。因战乱荒废了许久,不久前才拾掇起来,近日正开放给城中百姓游玩。城里的老人因战乱惊惶的形容因上面的这一举动,方才如吃了颗定心丸,渐渐安耽下来——开了园,好像能嗅到那么点太平盛世的味道了。
几个园子随了自己的前主人,都有各自的脾性。南边的雁园依山而建,山脚是片天然的沼泽,遍植风荷芦苇,开春南雁回归时,常于此暂时落脚,其时小荷新发芦芽初拔,雁来东风来,乃是京都第一春晓处。
我听罢,啧舌道,“太风雅,去不得。”
面铺的老板闻言,忙笑道,“公子如嫌雁园太风雅,可去西边宣德门外的藏园。以前每年元月开园时,就数藏园人最多!”
我从面碗中抬起头,“哦?这藏园有什么妙处?”
“公子知道每年各番属国都要送贡品过来吧?而这其中,所有番邦朝贡的珍禽异兽都饲养在藏园中!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犀牛都在那里,那可是平时怎么也凑不到的热闹!”
想来自从被王大福卸去净袋,这么久见到的除了人还是人,顿时来了兴致,不过,“这么热闹人该很多吧?”
“以前人总是很多的。最近我就不十分清楚了。左右公子若是想逛点有趣的,最好是去藏园。”
我于是“滋溜”吸尽最后一根面条,拍下几枚铜板,朝好客健谈的老板做个揖,取道藏园。
在宣德楼下租了匹马,虽没有我那鹿儿好骑,代步尚算合用。
但我驭马在藏园里逛了半天,别说是什么珍禽异兽了,连个人都没见到。偌大的藏园里除了随意停放的假山怪石和年久失修的亭台曲廊,就是路旁蓊蓊郁郁长疯了一样的植物。
想来是面摊老板失算,荒废了这么久,所谓珍禽异兽大约也都死光了罢。
我叹了口气牵住马头,欲取道出园,谁知马突然不听了使唤,原地踏了几步,突然喷一口气,撒蹄子往前跑。
我低叫一声,连忙俯身攥紧缰绳。两旁探到道上来的枝条刷刷刷地从我身上抽过,我边拉紧缰绳,边眯着眼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好嘛!几步开外竟是一只吊睛白虎!
我忙又夹紧马腹松了绳,低喝几声催马跑快些,边苦笑着想,当真是被那老板说着了,这可真是平时怎么也凑不到的热闹!
被那白虎追着赶时,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方才进园子时,门口确实陈列着一块木板,方才因身在马上所以未曾细看,现在一想,那上面写的似乎是:内有恶虎,闲人勿入。
我觉得心更乱了。
于是我捧着一颗乱糟糟的心颠在马背上。同时放眼藏园,希望能找到个高处暂且避身,奈何园子布局虽然复杂,地势却是一马平川,别说个高处了,连棵高树都瞧不见。什么鬼园子!
虽然眼前局势对我一无所利,但我确信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死在这里的,王大福再怎么坑徒弟也不可能把我坑死在这里。
半柱香后,我发现我错了,王大福就是有这么坑,登峰造极地坑。
我的魂魄率先出窍飘在半空,半遮住眼睛。透过指缝,那只白虎正一口咬在我脖颈上,鲜血溅出老远,一大片血染在我早上刚找卞时章借的春衫上。
他帮我打理装束时还跟我说,“别忘了时辰,早点回来。”
我对这身装扮尚且新鲜,忍不住用折扇挑起他下巴讨便宜,“放心放心,定不会让公子独守空闺。”
他眼里就不自觉地漫出一丝宠溺。
心又抽了抽。
喂,别把我尸体咬那么难看啊。那个人看到了,说不定会伤心啊。
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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