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端木辰缓缓地说完了她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经历，用的还是她那种有些支离破碎的说话方式。虽然显然都抱有着疑问，但是随着端木辰的讲述，所有人都选择了安静，默默地倾听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那是离我们太过遥远的世界，虽然明确地意识到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完全无法开口。一道不可见的鸿沟横亘在端木辰和我们之间，在它的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即使想要开口安慰一下端木辰，但是我明白，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妄下论断，很有可能会再一次伤害到面前的少女。

于是，直到端木辰缓缓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漠然地看着我们的时候，她身旁的三人都没有能够说出任何一句话。

“今晚……有这么冷吗？”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感觉周围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莫名的寒意席卷了我的全身，原本柔和的夜风竟然让我感受到了些许的刺骨——一定是因为这里是沙漠，昼夜温差很大的关系吧。

“果然……会觉得奇怪……”端木辰的左眼扫视着一言不发的我们，大概是因为说了很多话的缘故吧，她似乎正在一点点习惯和别人交流，说话也流畅了不少，“母亲说的没错……被知道了这些事情……果然会被看不起吧……”

“绝对不是看不起你啊！”直到刚才为止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但是我知道这里必须要消除端木辰的误解，“是我不对，不应该随便问你这些的……怎么说呢，我只是感到有些惊讶，那样的生活对你而言一定是很辛苦吧？”

“辛苦吗……”端木辰的表情微微显得有些寂寞，“其实不会那么想……因为没有见过你们说的幸福……所以……”

就算非常辛苦，自己也没有办法意识到。端木辰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她想要传达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吧。

只是端木辰这样的表态，反而让我更加感觉到心疼。如果她对自己的命运哪怕抱怨过一句的话，我都会长出一口气吧，至少这还说明她还没有被完全地扭曲，还能够看见和我们相同的世界。然而我看见的，是一个把所有的不公和暴戾都视作理所当然，默默地背负在了自己身上的少女。支配着端木辰的黑暗固然让我心惊，但是她自身从性格到世界观的扭曲则更加让我感到绝望，过往的经历已经将这个可怜的少女从我们身处的世界中完全地割裂了出去，我们口中的幸福或者痛苦，对于她而言根本没有意义——从她出生开始，她从来就没有按照我们的这套价值标准生活过。

虽然之前就感觉有些相像，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少女的面无表情并不是冷漠，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只是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理解人类感情的人偶。

我突然注意到，一旁的白璃不知何时开始轻声地抽泣起来，发现我在看着她，她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但依旧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个……我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没关系的。”在我来得及开口询问之前，白璃就做出了解释，“每个人都会经历过一些不幸的事情呢。”

白璃说完就没了下文，看来她并不愿意谈自己口中那些“不幸的事情”，大概端木辰的经历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吧。不过比起这个，现在更加应该关心端木辰的问题，毕竟话题是我引起的，我有责任好好的把这个话题引向完结。

就在这时，安洛将他的短笛举到了唇边，不同于之前清新悠扬的旋律，此刻安洛的曲风带着淡淡的忧郁，温柔而略显低沉的音符从我们的脸庞拂过，经由耳朵渗进了每个人的心中。必须要承认的是，安洛的音乐确实别有一番造诣，伴随着舒缓的旋律，我感觉心中愤怒、不安等负面情绪一点点地沉淀了下来，剩下的只有对那位还不算熟识、却已然并肩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少女最纯粹的同情。

安洛一曲吹完，我轻轻地拉了拉端木辰的衣角：“端木，你觉得安洛刚才那首曲子怎么样？”

“很好听……”端木辰略略思考了一下，带着几分犹豫开口了，“但是……理解不了。这首曲子想要传达什么，我应该从中感受到什么，你们从中听到了什么……完全理解不了。”

“也有能够理解人类语言的人偶……但是他们感觉不到人类的情感，能够理解的只有字面的意思而已。我……大概就是……就是……”

我感觉到，端木辰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看见这样的端木辰，我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们和她之间的鸿沟令人绝望般的深不见底，虽然她这么多年来她的选择只有默默地承受，但是我依旧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想要改变的意志。

如果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的接受了，觉得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问题，那么谁都没有可能让她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但是反过来说，只要她还有一丝改变的意思，那么即使是天堑也未必不能够填平。

“你……喜欢现在这样吗？”但是，只靠我自己理解是不够的，我必须要听到她自己的表态，“即使一直这样下去也没问题吗？”

“我……”端木辰的眼中闪动着不安定的光芒，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裙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反应，“我不知道……”

“我真的……害怕……好害怕……”端木辰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你们那边的世界，我理解不了……情感也好，同伴也好……这些都是我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如果我就这样走过去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很可怕，看不见的未来，很可怕……但是，但是啊……这边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你们是这么称呼的吧？明明之前都能够忍受的……为什么现在却……”

端木辰深吸了一口气，柔弱的目光有些无助地看着我：“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们呢……如果没有离开家族就好了……如果不知道另一个世界……就好了……我就可以继续当我的人偶，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做着自己喜欢的梦……但是现在，连做梦都不被允许了……”

“梦终归是要醒的啊。”我轻声叹了口气，虽然很想安慰她一下，但是现在是绝对不能退缩的，让她进入这样混乱状态的人是我，所以我也有义务为她指明正确的方向，“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这样的现实你终有一天是要面对的，你的母亲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才会让你离开家族、外出游历的吧？改变什么的，谁都会感到害怕，能够泰然面对未知命运的人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那么你的梦境会连同现实一起崩溃的。如果你实在感到害怕的话……”

我向端木辰伸出了右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就让我来帮助你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在这边的世界生活了十八年啊。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尽管问我好了，在你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端木辰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几分惊讶，低头看向我伸出的右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大概不知道的是，我的左手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对未来感到不安和恐惧的人，绝对不止她一个。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几个星期，却已经彻底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残酷的丛林法则。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这些在我的前世只能在暗中支配一切的规则，在这个世界却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已经在生死关头徘徊了数次。究竟会有怎样的未来在前方等着我，或者说，我在这个世界还能走多远，这些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不可见的未知。我不知道我能否洗刷上官龙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污名，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这次的佣兵任务，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见明天的日出和日落。不可见的因素太多，在我看来，未来就像是躲藏在混沌中的巨兽，只要我一着不慎，它就会从阴影中扑出，将我整个吞噬。

我说的那段话，并不仅仅是说给端木辰听的，同时也是为了鼓励我自己。所以当端木辰冰冷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和我的手掌重叠的那一刻，我莫名地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虽然是个有些不靠谱的队友，虽然往后恐怕更多的是我照顾她，虽然我们都不过是看不清前方道路的笨蛋——但是我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未知带来的恐惧了。

足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的世界，两个人并肩的话，或许就能够生存吧——虽然最后能不能如我所愿，这也是我无法看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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