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东,有被成为“逢魔时刻”的时间点,也就是黄昏之时。
其实这不过是因为每一地分布的妖怪类群不同,所产生的的假象罢了。
一只纤细的手,剥开眼前的雨幕,常人所无法看见的结界在她的手中分开,化作粉尘一般的零星光点,妖力、灵力,无论是哪种力量,在她面前皆是温驯沉静。
乌黑的裙摆随风飘扬,裙上绘有淡色的花鸟虫鱼,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流光打在她的上衣面上,柔软的料子如水面一般波动,水面上漂浮着不知名的花朵,其下倒映着北斗七星,上衣下摆染成了接近黑的暗红色,仿佛斑驳血迹。
她的腰部两侧,系着两片羽翼似得侧摆,每片羽翼分为四只“羽毛”,其上绘着复杂古朴的家纹。
这是华囚。
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远处如梦似幻的孤山寺庙,它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它在十二年前的百年一月中,就应该被焚毁。
眼神,包含万物,又似无物。
山峰上又上来一人,独臂,衣衫褴褛,正是剑圣封长修。
他见到眼前的人,就要行礼。
“不必了,我没有戴上头冠,这是私人会面。”
她另一只手举着一把朱红色的纸伞,缓缓走到封长修身边,为这位剑圣遮雨。
“哎呀,在看小辈们的事情呀。”
“先生言重了,我也是小辈,这次前来,只是放不下心。”
“颀昌是万中无一的的好苗子,死叟也没什么能帮她的,这样……也算能给上一任的……那位大人交差了吧。”
“……唉。”
“其实,您该是很久就知道,我那可怜孙儿在干什么了吧?”
她没有回话,只是合上眼睛,霎时,雨水逆流,天空中乌云排开,阳光倾泻而下,水滴沿着红伞的伞骨缓缓流动,一缕缕地回到天空。
“这样,是否看得清晰一些?”
封长修久违地看见阳光,自从败于白树,被囚禁在地底后,他见过太阳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
“正是这样。”
封长修眯着眼睛,感受着来之不易的阳光,随后,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寺庙上。
“多谢您……风神大人。”
细雨。
夷人捂住大腿的伤口,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这一枪避开了大动脉,但,剧痛仍然一阵阵传来。她沉一口气,一只手抓住帽子,打开了内部的一个开关,四片刀刃“锃”地一声钻出来,夷人大喊一声,将帽子投掷出去,化为一把血滴子似得飞镖。
鬼音轻描淡写,口中哼唱着未成者之歌,就躲过了袭击。
“呼——”
雨点打湿了夷人翠绿色的头发,发梢太久未曾染过,恢复了原本的黑色,她扶着自己的左大腿,用脚尖和膝盖的力气站了起来,每起一寸,伤口就溅出鲜血来。
“什么一枪残……我这不是……还能站起来吗……”
“小妹!”
颀昌愣了一瞬,旋即单刀上手,但她的刀法讲究心如止水,才能捕获到阴阳攻守最细微的变化,现在关心则乱,刀路之中混杂了焦躁和勉强。鬼音凭借自己的高超身法,一次次避开刀锋,寻找着完美的射击角度。
一刀划过鬼音肩膀,对方却前进一步,同时身体压低,左手的枪被抛到右手,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对着颀昌身后的夷人。
颀昌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挥刀斩向对方手腕,阴暗的佛堂之内,她也只能凭借本能的感觉判断对方肢体的位置,风声呼呼,下一瞬,鬼音就出现在了她一尺开外。
这样诡异的身法,摸怪本愿大师会与他同归于尽。
“死来!”
颀昌将刀摆到身后,寻找攻守交换的瞬间,但她立刻暗骂自己是个蠢蛋,鬼音下一枪就要取夷人的性命,如果偏转子弹失败,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对方的枪械恐怕也不正常,就她所知,一些派门就有用咒法加持火器的秘术。
这个鬼音,究竟是什么来历?
一瞬间的失神,引来一丝杀机,刀刃还未挥出,鬼音却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就在此时,夷人双手猛然合在一起,大腿处迸出一片鲜血,原本黯淡的绿色细丝再次在佛塔中闪耀,拳头化为剑刃,随主人一声令下,暴起向前!
鬼音见状,故技重施,身体隐藏进黑雾,大部分攻击都打在雾里,扑了个空。雾中却传来一声闷响,虚化虽然抵挡了切割伤害,他自己的损耗也相当惨重。
再次出现的鬼音,正好与邹颀昌双眼对视,颀昌清楚地看见,他的半张脸都被树木根系似得物体寄生了,另半张脸中,仅存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颀昌心下一凉,这个眼神……
是第一次遇到封少仪时,她的眼神。
那时的封少仪正逆练剑鸽妖剑,尚未摆脱妖剑的精神控制,颀昌还以为那眼神只是被控制所致,然而……
与这只眼睛对视,就像站在万丈悬崖上俯视地面,随时都可能被吸下去,摔个粉身碎骨。阴阳家的人流传着一个传说,所谓“杀戮的螺旋”,沉醉于血和刀,最后就会被拖进漩涡之中,被拖进深渊之中。
她调整呼吸,保持灵台清明,挥刀便斩,嗡地一声,鬼音持枪的右臂还未接触到刀锋,便有细碎的组织被刀气碾成碎片,黑雾从它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右臂飞上天空。鬼音看着自己刚刚失去的手臂,歌声停止。
就在邹颀昌要乘胜追击时,鬼音忽然怒喝一声,左手伸向自己的伤口,掰断一块骨骼,狠狠向空中那只断臂投掷过去。骨骼不偏不倚地卡在手枪的扳机上,咔哒一声。
夷人的感觉借由细丝放大,即便如此,当她看见这一幕,脑中也出现了一瞬空白。本能地,她紧闭的左眼抽动了一下,恐惧,第一次铺展在她的脸上,却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她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最终,紧闭的左眼也没有张开。
子弹,像是拖着红色尾焰的凶星,在黑暗中破开一条通道,贯穿了她的头颅。
脑中,没有任何痛感,自己的头被打了个对穿,这种思绪刚刚在大脑皮层产生,就经过那个空洞,信息没法再传导下去。夷人努力地要想起自己现在究竟怎么了,但任何的思绪,都通过那个空洞流走,就连姐姐的样子,自己生而为人的经历,也飞快地褪去。
“这感觉……”
雨点一滴滴打在自己的脸上,触感想传到脑子里,却也被那个空洞截下,倒是眼睛,眼睛没有任何的问题,天中的乌云,正在被远处的山峰排开呢,就像奇迹一样。
颀昌呆立在原地,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眶深处涌出来,脸上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本以为手上的刀会掉下来,却攒地越来越紧。这是梦幻,还是臆想,唯有倒下的尸体,和不断扩大的血泊提醒她,这是真实。
鬼音捡起那条断臂,粗暴地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手指掰开,取下左轮枪,上了第二个转轮,另一边,颀昌慢慢转过身,空洞的眼中看不见任何的色彩。
枪口对准,第一发,空弹。
鬼音不紧不慢,准备好第二发,咔哒,空弹。
第三发,空弹。
“你的眼中,我看见了,是‘植物’的模样。”鬼音慢条斯理地说着,“这样也不能激起你的血性,离开吧。”
雨幕渐停,夷人站在佛塔之外,看着自己毫无生气的身体,佛塔内的一切都停滞了下来,灰尘在空气中浮游着,翩翩起舞,决斗的二人对立着,夷人继续前进,灵体排开空气,穿行在空间之中。
刀起,状如癫狂,万千锋刃如狂风拔地而起,而鬼之手,只需一枪。
子弹命中颀昌的左肩,肩胛骨裂成碎块,血液正一滴滴地逆流向佛塔天盖,这是奇迹,还是临败时的幻觉?鬼音的脸上,是嘲弄,更是可怜,邹颀昌或许比本愿大师更强,但这份迷茫,足以令她一败涂地。
“身而为草的人,没法站上决斗的擂台。”
这一条路上,只有无止境的厮杀,抛却世俗的陈规,抛却所有的恻隐之心,将自己的灵魂寄托在武器上,或枪或剑,踏上死斗的擂台。
手段也好,荣誉也罢,在杀戮的螺旋面前,世俗的一切,都不值一提。鬼音的双眸犹如深渊,连光也走不出去的深渊,正对着邹颀昌的眼睛,深渊注视着她,得到的却是空无一物的回应。
鬼音举起手枪,慢慢对准。
在模糊的记忆中,自己杀过无数“生而为草”的人,在面对这种情况,他们的眼里只有害怕和恐惧,而非狂热,更非这样的空无一物。
他再次扣动了扳机。
空弹。
夷人本想进入佛塔内,却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自己是已经到了死后的世界吗?她记得这里是一片萧索的荒原,出了野草和兔子,没有其他的东西。然而,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片白色的树林。
无数的参天巨树,把她团团围住,溪流在她两侧流动,在白树林尽头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她沿着这条路前进,直到抵达终点。
一位少女趴在池塘边上,她的双眼睁着,眼神里一片死寂,苍翠的绿发比身下的草地还要鲜艳,显然,她已经死去多时了。白树的枝条,如同被子一般盖在她身上,就这么给她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
夷人想蹲下来抚摸少女的脸颊,却始终伸不出手,她紧闭着的左眼睁开,原本应该是眼球的位置,却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空洞,从中钻出一只小小的白树枝条。
“我……”
此时,一团紫气与她擦肩而过。
“姐……姐……”
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出现了,佛塔之外,夷人沐浴在阳光下的尸体,竟是重新站起,被击中的额头光滑如初,脸色苍白,却坚毅。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挣扎着走向两人决斗的场所,想要控制绿色丝线,却有心无力。
颀昌看着死而复生的小妹,她大概是经受了太大的创伤,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的表情了,此时,颀昌整个人就像是痴呆的疯子,再也做任何感情上的思考。唯一能可确认的,便是自己失去的重要之物,正在一点点的回归。
鬼音已经连续开了五枪,最后的第六发子弹,肯定不是空弹。颀昌一步向前,眼底闪过一丝清明,握刀的手里也逐渐找回实感,另一边,鬼音眼中满是狂热,他的整张脸,都像是要被白树吞没,或许,他本就是一棵白树也说不定。
“没有‘觉悟’的草,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在这个决斗场中生存下去!”鬼音迎步上去,周身散发出的威压把颀昌一步步逼退,“这里是勇敢者的地界!你,没有生存的资格!”
颀昌已经跨过了佛堂的门槛,无数的刀剑枪戟插在外头,这些都是被鬼音所杀的,所谓草或者不够格的勇敢者失败的证明,离开这个佛堂,就失去了作为勇敢者的资格。
原本庄严的佛堂,此时,是杀戮的螺旋。
邹颀昌闭上眼睛,双脚都站在了佛堂的门槛外。
雨过天晴,鬼音失望地摇了摇头。
颀昌看着插在场地中央的,属于本愿大师的那一把刀,每一把插在这里的武器,都讲述着曾经发生过的,鲜血淋漓的故事。
“妹妹……我不太懂你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你也不必向我解释,我的脑子不怎么好用。现在,姐姐要说一件事情。”
“姐姐,不要!”
夷人立刻想起了什么。
“错了,大概前几天吧,封仔问过我,阴阳家里有没有令人讨厌的东西。就我个人而言,你记得吧,小时候经常听什么‘古筝’还是‘古琴’什么的,说是要培养品鉴水平来着。”
夷人茫然地点头。
“我啊,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他们说的悦耳的古琴声在我耳朵里,就像个老大爷一蹦一跳地去调戏妇女一样。我把这事说给其他那些哥儿姐儿们听,还被指着鼻子骂没有教养。”
邹颀昌将捉风刀插向地面,寒风没入地下三寸,同时,气息收敛。
“我当时夸奖了这门艺术的许多好处,只在最后补了一句自己的看法,就像现在这样,什么草啊狼啊什么的,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是我自己决定的。老一辈说我是继承人,放他妈的屁,在方壶城里我是邹颀昌,在这里,我依然是邹颀昌!”
她意念一动,捉风刀暴起,同时,一把又一把的武器被从土地中拔出,化为一道道寒光飞射至佛堂中,无与伦比的锐利气息,此刻展现无遗。
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一招,她并非没有见过。
“本生师傅未能完善的招式,你要仔细看好了。”
相传,本生大师在前往荒境,参加方壶对西南的攻势之前,曾与另外几位善用刀剑的长老讨论过此招的可行性,但最后因为此招理念和阴阳家武理背道而驰,本生大师又身死沙场,最后不了了之。
“这是——”
被废去一只手臂的邹颀昌,带着佛堂之外的阳光冲进鬼音的擂台中,无数刀剑插在佛堂地上、墙壁上,第一刀,颀昌斩出捉风刃,随后武器脱手,她便再拿本愿大师的细刀,再斩再脱手,两柄刀剑的轨迹汇聚在鬼音身后,当地一声,竟是各自旋转,宛如有人操控!
刀、剑、枪、棒,邹颀昌每每挥舞,都是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各种锋刃在黑暗狭小的佛堂内回转,彼此交汇、相撞、散开,颀昌单手持握武器,脱手之后,又在空中接下快要失去力量的兵刃。如此往返,其观感仿佛有数十位高手在此,各持不同武器,间刻不停地疯狂猛击!
鬼音不料此招,三把兵器悬空之时还能勉强应付,到了五把,七把,便渐渐难支,各种各样的刀锋,在背后,在眼角,在脖颈,在不得不防的死角,在不得不守的死穴。鬼音举枪瞄准,眼前的却永远只是一片片绚丽的刀光,邹颀昌人在何处,鬼音狂热的神情中,终于掠过一丝害怕。
是对于未知的恐惧。
这是怎样的意志?
“连本生大师也未完成的招式……姐姐是什么时候……”
无数刀刃,终于汇聚在一个奇点,邹颀昌手持捉风刀,当头一击,刀刃呼啦啦地散开,一柄柄钉在佛堂中。
“潮海滔滔击不绝。”
她正站在佛堂的入口处,与鬼音,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对方遍体鳞伤,只有一只持枪的手,不曾颤抖。
阳光将两人分隔开。
“生而为草的人,没法踏上……这个擂台!无论你的招式如何奇妙,你也不可能……成为斗士。”
鬼音的声音支离破碎。
“那是当然,这也就是为何这样近了,我也依然站在阳光之中。”
邹颀昌的眼中恢复了光彩,她深吸一口气,作出阴阳家的起手式。
“拔枪吧,这个距离,我们都不会失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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