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初我在战场上捡到小妹,有几年了?”
封少端提起袍子,坐在囚牢对面的椅子上,狱卒们在搬来这张椅子后,就各自离开了。
“想起来了,是十一年了,初见时你六岁,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唉,那场战争……如今,爷爷老了,我的小妹也长大了。”
“我也不算外人,师兄就开门见山吧。你,怨恨你的队友吗?”
“不怨。”
“哦?”
“凭什么呢?”
“凭……”
封少仪一时语塞,心内传来阵阵绞痛。
是啊,和邹颀昌认识,还是前天的事情,自己怎么就能相信这个只认识两天不到的人呢?她咬紧后槽牙,心内挣扎良久,终于道:
“……凭她知道你们行径,那时的正义感。”
“唉,师兄理解你的想法,年少嘛,谁没有点正义感,确实,师兄和剑鸽都做了许多昧着良心的事情,但,小妹,你记得你遇见爷爷的那一天吗?”
封少仪蜷缩在牢笼中,这是骗局,她这么想着,是师兄动之以情要逼迫自己放弃抵抗。现在是什么时间了?被关在地牢里,她不确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就像第一次见到爷爷和师兄时那样。
大概有一周左右的时间,那时的她只身一人辗转在洞穴和壕沟里,或者还有其他这样讨生活的人,靠抓一些虫子、啮齿动物,或者抢劫逃兵来过活。
“模糊了。”
“不可能模糊,唉,那是一个傍晚,补刀队的人刚走,你拿着个竹篮,要抓乌鸦来吃。我差一点一位你是一只巨型乌鸦,险些刀剑相向。”
“原来如此,你是十几年前就要杀死我了。”
“诶,师兄那有可能害你?师兄我也常常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你大概也还记得,我是自天中雪山下来,到的荒境,各种缘由,你知道的清楚么?”
封少端并非荒境人士,这一点剑鸽之内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只知道自剑圣封长修挥刀以来,身边就跟随着封少端的身影。
“你从未讲过,我怎么会知道?”
“唉,我本生在雪山的苔原中,被毛狸族抚养,至于抚养者是谁,已经忘记了。”封少端自然地翘起二郎腿来,“在一起前往方壶城的途中,我和养父不慎走失,当时算是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懂荒境的语言,以至于被方壶联军强征了去,做后勤的辅兵炮灰。”
他讲得十分平静,好像是在阐述别人的故事。
这样一算,师兄那时才十一二岁,封少仪暗骂了一声方壶人真不是人,转念想想,剑鸽买来的那些孩子年龄甚至比这更小,随即,一股复杂的苦感就涌了上来。
“然后呢?”
“然后?在我的军营被攻破的那天,爷爷见我只有十一岁,本想放我走了了事,但他却看见我胸口的信物,便用毛狸子的语言问我‘你是什么人?’。”
“你怎样回答?”
“唉,我说‘我是煮饭的人,我要饿死了。’,这答得也没错,我确实在营里头煮饭,只是后来战事吃紧,没米下锅了。爷爷看我可怜,又是被强征入伍,就收在门下,我那时回去,爷爷让我喝粥,我一看到锅,条件反射,就要去找铲子。”
封少端说到这里,哀叹了一口气,一只手叩打着自己的膝盖,露出怀旧伤感的表情来。
“……”
“后来,爷爷说我要少端盘子锅铲,多拿拿剑,就让我叫做封少端。”
“嗯?不是让你端正品行吗?”
“爷爷哪有这么多文化。”
封少仪依然狐疑地看着师兄,这人的鬼话还是不能轻易相信,何况,自己是因为剑鸽的不义之举反抗,至于师兄的过往,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真想让我回去,就待我去看看偏冢,告诉我剑鸽究竟在做什么。师兄在组织里算是位高权重,这也简单得很吧。”
“那非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如今大敌当前,如何御敌才是剑鸽全体应该挂心的。”
“大敌当前,又是大敌当前,这一路流浪过来,我可是半个敌人也没看见!”
封少仪本想说出山寨中那个树人的事情,不过,既然那个妖精使的是剑鸽的武学,可能是师兄或者其他人派来抓自己的。而且,大敌当前还举家迁往这个偏远小镇,说出去是有人会相信?
“……敌人啊,相信再过不久,你也会看到,届时,你就能明白,剑鸽所做一切,是对是错。”
封少端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继续道:
“剑鸽若亡,荒境西南便不是铁板一块,原先在大战中发挥实力,却屈居在剑鸽手下的势力,必然会争夺统治权。说不定,方壶城会乘虚而入,引发第二次大战。”
“风神大人不会坐视不管。”
“唉,西方诸岛的那个城邦,甚至一夜之间灭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风神又管了?何况,从来无人知道白龙条约的内容,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当时方壶城选在百年一月,也只是单纯惧怕风神而已。”
“……”
是啊,如果方壶城真正再组联军,必然又是生灵涂炭,甚至自己和邹颀昌也要刀剑相向。封少仪内心挣扎之余,不由升起一丝疑问来:剑鸽盘踞西南已久,从来无人能与之争锋,无论黑白两道,对其都是恭恭敬敬,怎会突然面对大敌,莫非……
“敌人……莫非是爷爷当年……是——”
“是啊。”
封少端一撑膝盖站了起来,两人之间,似有气旋在隐隐升腾。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虽是过去如此之长的时间,那天的光景却是一点都没有褪去。封少仪记得,那龙卷风一般的黑色乌云盘旋在北边,接下来,就是被护卫救回来的,断其一只左臂的剑圣封长修。
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具体是怎样一回事,但在那之后,就是大修剑谱以及封长修的七年闭关。封少仪问过,也闹过,只想知道爷爷是被何人所伤,又是怎样战败,但为了维持门面,或是出于别的原因,剑鸽上下缄口不言。
直到先前,白巫所说的那句话。
森林中的造物之人……
“到底是谁,是人,还是妖怪——那个白巫又是怎么回事?”
“哈,小妹,你还记得白龙也眼泪的传说吗?”
“哪里会记得?”
“那我就讲一遍,或许,你会知道其中的苦衷。”
“神神秘秘,说。”
封少端沉沉吸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用一种怪异的音调念起词来:
“旅前极至后,而复行后至前,彼再相交,踵印相接,是先行为阴后行为阳,先踏为阴后踏为阳,宏观之,足地阳而凌空阴,再宏观之,跑者阳而看客阴,层层套叠,无所穷尽。夫星辰虫豸,无论大小,阳吓阴发,内里再分数块,皆然……”
“……师兄?!这,这是——”
这哪里是什么白龙的传说?
封少端滔滔不绝,口中所念,分明是武理,而且,是与剑鸽完全不同的一套武学体系!封少仪惊讶之余,却是来不及关闭思能,就给符咒控制住,只能乖乖听完。
最终,师兄念完了最后一个字,这套武理已经深深烙印在封少仪的脑海中,虽说个中精妙要处都是不能明白,但让她此时再背诵一遍,就不难了。
与此同时,封少端双手捏起法诀,右手无名指点在自己眉心。
“说完了,我也可以忘却阴阳家的心法了。”
“这是……阴阳家的……”
“唉,我只传你武理心法,招式、咒术,师兄我可是一点都不会,所以,也不能算是偷学了人家的武功,也不算是背叛剑鸽。这些知识,你烂在肚子里就好,更别问师兄,师兄也不明白其中精妙道理。”
封少仪惊觉,难道师兄和邹颀昌真的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者更糟一些……
“你把邹……邹小姐怎么样了?”
“诶,小妹。”封少端头一歪,脸颊泛起一丝笑意,“凭我还不能把你的好姐姐怎么样,她没有抽刀将我砍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哼,我还以为,她的本事也就和你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弱!”
“诶,小妹,生活在海底的小虫,见了海星便觉得那是庞然大物,巨不可及;游在水中,才知道还有鲨鱼、须鲸。你的天赋绝佳,接下来,只需要开阔眼见,再过一二十年,你也能和天下高手一较长短了。”
“一二十年。”
封少仪嘟囔着。
“诶,话不是这样说,爷爷七十余岁举剑,此前人生,都是在别人家里做长工、打麦子,苦练剑术数十年,才得以救荒境于水火,成就剑圣之名。归根结底,唉,小妹,你握剑的手,还不够稳啊。”
封少端轻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地牢。
幽暗的地下,只有封少仪一人,她正想着刚才师兄说的事情:如果真是斩断爷爷手臂的“那个东西”以及它的势力,不仅是剑鸽,恐怕就连当初的方壶联军都挡不住吧。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那件事之后,资源便往自己身上倾斜,甚至是爷爷,都拖着残废的身躯陪自己拆招。然而,自己真的配得上这样的待遇么?剑鸽之内的天才鬼才都不算少,封少端更是被爷爷誉为“惊才绝艳”。
但这些本能成为一代人杰的才俊,都在自己面前敛了光华。
无论是被师兄打毁肉身,还是被邹颀昌一刀制住,都让封少仪对自己的剑产生了怀疑。
自己真的配得上这样的天赋吗?
“爷爷……您在哪里……”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白剑已经折断,剑法也逆转扭曲。
“我,能够成为剑鸽的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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