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哥布林的自我

“额…额啊…”

挣扎着，呻吟着，七苏醒了过来。

他的第一感觉是浑身冰冷。如果是更加老练的战士，可能会想到「我这是失血过多了吗？」不过七并不是。

他疑惑着，爬了起来。

在他面前出现的是池塘。原来如此，因为跌入了水中，所以七就算从高崖坠落也没有太受伤。

“…好饿啊。”

七第一次体会到了事物的来之不易。在之前，他都是吃父母带来的食物，现在却无法依靠其他哥布林了。

自己出发之前可是吃饱了，现在却感到饥饿，那就说明自己昏迷有一段时间了吧？

七推理着。

就算是坠落下来一段时间，哥布林同伴们也没有来救援自己——那究竟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没有救援价值的哥布林而不来救援，还是因为还在与率领狼群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作战，所以没办法来呢？

都有可能，但七希望第一种才是答案。就算因此，使得他枉死在此也没关系。

他只是希望其他的哥布林，能够活下去。

七围绕着池塘走了一圈，水池并不深，很浅，而且水也很清澈，可以直接望见河底。

搜索着食物的七没有发现鱼，但却发现了其他的东西——

血迹。

池塘边缘的土壤上有着月牙形的血滴，地面上还有一点又一点，点点滴滴连成线的血痕。

原来如此…

七很快理清了头绪。

恐怕是有其他什么人，也从山崖上坠落，掉进了水池之中，然后又跑掉了。

水池边缘湿润的土壤上有着月牙形的血痕，那恐怕是说明，在不久之前，在水池的水还没有蒸发之前，曾经有人的血滴正好滴在水池的边缘。

一部分的血滴被水冲刷，才留下了月牙形的血迹。

如果不是从水池中走出来，根本没有走进水池的必要。难道说，也有其他哥布林掉下来了？！

这是七的推测。

可是，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水池中，并没有稀释后的血液。

那就是说明，距离流血的那个人坠落进水池，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了，所以血液才已经稀薄的几乎看不见了。

那样的话，就不太可能是哥布林了。因为他应该才是第一个摔下来的哥布林才对。

这么想着，他立刻追踪血迹滴落的轨迹，去寻找血迹的主人。

一路跟随血迹，最终他发现了山崖下的一处山洞。

山洞的内部被隐藏在阴影之中，看来受伤流血的那个人应该是正躲在其中吧？

七并不警惕，直接走进了其中。因为那个人既然流血，肯定是受了伤。但是摔进水池，并不会受到锋利的伤口。

那个人在坠落之前，也许是和其他的什么生物战斗过了，因此才留下了伤口。既然受了伤，应该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就算打不过，凭借灵活的身手和矮小的身形，七还可以跑嘛！

“呜…”

清脆的呻吟声从洞中传来，看来洞中的伤员已经发现了哥布林的存在。

那份稚嫩的呻吟声，一入耳便只感觉惹人爱怜。七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隐藏在洞中的伤员就算发现了七也没有逃跑和躲藏——这是充满了善意，友好的行为。

“你…你是？”

七走近洞穴，森林哥布林不怎么有效的夜视能力发挥作用，他看到了「那人」的真身——

准确的说，并不是人类。而是拥有白色的毛发与三条尾巴的狐狸。

“唔…”

白狐从下至上，仰视着他，发出了温柔的叫声。雪白的尾巴上，只有一处沾染了暗红。

七在看到那痕迹的瞬间就明白了——白狐是哥布林们曾经的狩猎对象。七从小就学过，如果伤到了四足着地的生物的尾巴，他们的动作会一时间放缓。而白狐正是因为伤到了尾巴，所以失去平衡，一不小心摔下悬崖了吧？

可是…为什么？

明明应该是被哥布林们伤害过才对，可是现在的她，却以这样清澈温柔的眼神望着自己。

捕食者猎杀被捕食者，这是自然之中自然而然存在的「自然的规则」。但是，就算猎人对猎物说：“因为需要食物，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我要将你牺牲。”猎物也不会因此而原谅猎人，也不会因此而乖乖成为猎人的食物。

猎人与猎物之间就应该互相憎恨，互相勾心斗角…而不是，而不是这样友善又友好。

说实话，七只有救她，这一种想法。

可他要真这样做了，又该跟他的同伴们，其他哥布林们怎么说呢？

我因为一时怜悯，所以放过了敌人？

数量日益膨胀的哥布林村落，如果因为缺少食物而造成有人饥饿而死了又该怎么样？谁来负这个责任？虽然现在的白狐会用这份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七。可是，这说不定只是演技，就算不是演技，谁又能保证她成长以后不会回忆起曾经的仇恨，再来寻仇呢？越是稀少的的魔物就越是强大，到时如果造成了伤亡，那又应该由谁来负责？

七虽为哥布林，不过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可是如果真的出现了伤亡者，他又能够怎么负责？

他能够复活死者吗？不可能的，哥布林想学这种法术未免太狂妄了。

他应该自我了断以追亡者而去吗？倒是可以，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自我牺牲来自我满足，填充罪恶感罢了。事实上，死者不会复生。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他也应该冤冤相报，去找对方报仇吗？先不说能不能固定报仇的对象，他这么弱小的哥布林根本没办法打倒强大的魔物。

就算他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实际上，他无能为力。

果然这里应该杀掉可能成为隐患的白狐，才对…

可是再一次与那双温柔的眼睛对视。七动摇了。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拯救的就是哥布林，而就不能连她一起拯救呢？

强大的哥布林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保护弱小。这是七很久前便隐隐约约察觉到——大概是在出生的瞬间——并且最近才完全发现的事实。

保护弱者，并不是强者的责任。但是，有的强者就是乐意这么做，所以他们保护弱者。

所以说到底，保护弱者并不是七的义务。他只是因为想要保护哥布林，所以才去保护哥布林。不过这么说的话…他不也想要保护白狐吗？既然想保护哥布林便保护哥布林的话，想保护白狐，不也就去保护白狐不就好了吗？

七在一瞬间便只觉得豁然开朗，可是很快他又陷入苦闷。

因为，保护白狐就意味着，可能对哥布林们的集体造成伤害。为了个人而牺牲集体，这样真的好吗？哥布林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无论用多么卑劣的手段都要活下去。无论是背叛，还是怎样…

只是这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不能够背叛同为哥布林的同伴。甚至为了更多更强的哥布林们的生存，应该牺牲自己。

因为哥布林们是害虫一般怎么杀都杀不完，如潮起潮落一般，突然间就会数量暴增的种族。所以把底层的哥布林当作弃子，这样的战术以群体来说是正确的。就算是不喜欢战损的无上之神也不可否认，这是正确的战术，以群体来说，以最终的胜利来说，没有任何失误。

但是在这瞬间，七对于坚守了两年之久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白狐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被攻击了而已，这样的她是无辜的。如果为了不断的牺牲着其他生命，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才能存活下去的群体，去牺牲一个不愿牺牲任何人的生命，这种事，真的「正确」吗？

哥布林长老会说，正确。

但是，七却认为，这绝不是『正义』。如果作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并且。同样的是，难道仅仅是保护了白狐，给她带去水与食物，静待伤势恢复，这难道就不是自我满足了吗？她那份温柔的眼神，天真无邪的眼神，七相信那眼神。

但也正因为如此，就算白狐再一次的游荡在山林间，她的命运也只是遇到下一个捕食者，而已。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时间稍微拖后了那么一点而已。

这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如果想要一直守护她，一直守护这份纯洁无瑕的话，七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与她一同生活下去。如果她不会憎恨任何人的话，那就由七来断绝来自任何人的憎恨。

…然而，世上没有万全之法。七意图收留白狐，白狐真的愿意吗？就算白狐愿意留在哥布林的村庄中，剥夺了她遇见大千世界的权力，这样真的好吗？

就算一切一切都没问题，可是这一次，七收留了白狐。那么如果又有白狐出现呢？有着敌对之心的白狐出现呢？这样幼小的白狐不可能一人生存，她一定有自己的家人。

那么七要连同她的同族一起收留？就算对方充满敌意？又或者在白狐的面前，杀死她的亲人？

“呜…”

白狐仿佛察觉到了七的犹豫和不安一般。她站了起来，强撑着受伤的身体站了起来，走近用柔软的毛发，蹭了蹭七的身体。

那份温暖的体温，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冷静了下来。

——这样一意孤行，只不过会让她悲伤而已。

——但是，不去做些什么的话，只会迎来更加悲伤的结局。

七不是一个坚定的哥布林。他有着许多杂念，而且并不聪明。

在决定的一瞬间，他犹豫了很多，他怀疑了很多。

——我想要保护哥布林，这真的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吗？难道不是因为遵循哥布林长老没来由的教诲，所以才被欺骗，被蒙蔽的心作出的抉择吗？

——我想要保护白狐，难道不是出于寂寞，出于想要独占这份温柔的欲望吗？

要说回答的话，答案谁也不知道。

我所作所为，到底是否是「正义」的呢？

遗憾的是，并没有能够下达裁判的正义之神存在。就算有，也不禁让人怀疑，正义这样扑朔迷离的东西，难道神就能够掌握了吗？

——我所做的选择，真的是最佳的抉择吗？充满了如此多的不足之处的抉择，怎么可能是最佳抉择呢？

——我所做的一切，说到底究竟有什么意义，十年后也许还在，但是百年，千年，万年，在时光的尽头，我所熟知的一切，我所热爱的一切，我曾经想要毁灭的一切，我曾经想要保护的一切，有关于我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消灭。就好像，我不曾存在，甚至我存不存在都毫无意义一般。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莫名其妙的疑问，算是七自嘲的疑问。

但是他在瞬间便悟出了答案，苦笑得脸也凝固。

——所谓「自己」真的是真正的自己吗？自我形成的过程便是与世界的过程，这样的自我，却说从未被他人欺骗过，岂不是太嚣张了？

——所谓「意义」，「得失」真的那么重要吗？在时间空间都入土为安之后，这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也不过是白日梦一场。如此的计较得失，如此的束手束脚，真的有必要吗？

七明白了。

自己是，又蠢又笨的哥布林。只是哥布林而已。

这样的自己，不像魔王一样统帅万军，无比强大，不像他一样，将世界的命运当作玩物玩弄于指间。不像他一样，举手投足间，就拥有无限大的意义与价值。

因为自己是，又蠢又笨的哥布林，不像精灵们一样智慧，也不像古龙们一般博学。

这样的自己，无论多么努力的思考，都不可能得出万全之策——即使它真的存在。这样的自己，无论再怎么搜集情报，也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哥布林是，最弱小，最低级的魔物。他们只是命运的过客。

七也只是，这其中一员。

…没错，我只是一只，又蠢又笨的哥布林而已。

这样的我的一生中，一定会充满缺陷，一定会充满无力感。

——但，因为充满缺陷，所以就一定会悔恨吗？因为充满缺陷所以就一定会不甘吗？！

——因为无力所以就一定要，无动于衷吗？！！

就算是这样弱小，低级的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在冥界的大厅，接受死神的审判之时，那时，我一定会骄傲的说出——

“我的人生，虽然满布荆棘，虽然满目失败，但是，却绝对没有任何让自己感到遗憾的事情！！”

现在的七，比任何的哥布林，都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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