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话 我不会忘记关于你的一切

乔和Sameen坐上出租车的后排。他们中途将沈莫送到朋友家，然后继续由Sameen指路前往编号E的所在之处。Sameen告诉乔，E身体里机械那部分的能量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组织抛弃了他，已经没有办法为他充能。他时日不多了，随时都可能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E他没有自己的意志。”乔望着窗外后退的路灯，叹气道。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的，至少我认识他以来，他都是那副机器人一般的行为模式。”

“M是memory的意思吗？”

“嗯？”

“那个风衣怪人叫你编号M吧？编号E的E是eyes的e，那么编号M的M是memory吗？”

“你看得到吧。”Sameen没有直接回答乔的提问，而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早就看到移植在我大脑附近的那个芯片和装置了对不对？”

乔点了点头：“和E身上的很像。”

在那个餐厅里，乔用他那双特殊的眼睛看到Sameen的头上发出驱动法器运行时才有的温热光芒时，就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编号E。虽然不知道编号E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他的身体损毁严重，大部分都被驱动法器代替才能维生，那也是乔第一次知道驱动法器可以用来置于人的体内，可以用来改造人体。而Sameen头部的驱动法器虽然看上去很小，但使用方式却和E一样，藏在身体内部，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Sameen是和编号E一样的傀儡吗？

当乔说出“帮你逃走”这句话时，Sameen的表情也许印证了这个猜想，但她和E本质的区别在于：Sameen依然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行动，而不像E一样活得仿佛一台机器。也许植入他们体内的，是不同的驱动法器装置。

。

E的住处比想象中更破旧，但那已经是Sameen凭自己的经济实力能租到的最好的房子了。令乔吃惊的，是E面对他的态度。这个有点神经兮兮的、穿着花衬衫好像刚从海边度假归来的悠闲男人，竟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倒好了茶等着他——他本以为E应该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我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给我带来那么大的烦恼，还整天想着见我，叫我不知如何是我。”乔嗤之以鼻。

“你明明也在找我。”

“……才没有呢！”

“哈哈哈！”

E开怀大笑起来：“没想到我能以自己的名义同你交谈。”

“啊哈…”

“我已经不需要再对主人唯命是从了，我每天可以漫无目的地醒来，不必随时随地等待指令从大脑里传来；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什么优先级，再不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立刻放弃你的念头，去服从指令。”

“是啊，祝贺你。”

“托你的福，谢谢你。”

“我是为了工作才……”

“不。”E打断乔，“我要感谢的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不约！”

“能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E的视线异常热烈，令乔感到诧异。

“你……明白什么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了。你也看到了，我全身上下一半都是机械，连大脑都不完全受自己控制。尤其是这双眼睛，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次改造，无数次从实验室里被带出来，我感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我常常在想，我还能称之为人类吗？也许我早就不是人类了，我被以眼睛命名为‘编号E’，我只是一个工具。

“可是，那天我遇见了你。你和我有一样的眼睛，可你，是个彻彻底底的人类。我明白了，你是正版的，而我是你的仿制品。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那我，也勉强可以算是个人类了。”

乔不擅长谈论关于眼睛的事，他忍不住想要别过视线转移话题：“就算你跟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吧。我这次来只是看看你是不是还被‘主人’控制着去做坏事的，见你没有就放心了。”

乔故作出高高在上的、盘问般的姿态说：“希望你可以告诉我，改造你的人是谁，或者在哪里，还有关于永生计划的幕后，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这对我还比较重要些。”

E的笑容变得苦涩。他何尝不想知道那些事，奈何处于控制之下的他，连记忆都不是完整的。

乔不再问了，就算他装出冷漠又傲慢的态度，面对这样E这样的表情，也几乎到极限了。

“从你眼里看到的世界，也是面目全非的吗？”E突然反问。

“面目全非吗？不，我从来没看过你们眼中的世界，所以我只能说，我看到的一切，本就是这样。”

“这双眼睛为你带来过什么？”

你对眼睛的问题真的很感兴趣啊，乔心想。“现在的工作能做好也是多亏了这双眼睛吧……比起实际上的利益或弊端，心理上的压力更大一些。小时候倒是因为看见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自豪过一段时间。尤其是捉迷藏的时候，我都是一分钟内结束战斗的，3秒钟确定所有人的方位，57秒走过去一个个揪出来。我本来觉得，大家都像傻瓜一样，没想到，其实我才是傻瓜。”

Sameen在旁默默看着乔，期望他继续讲下去。

乔接着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时我小学2年级。我一大早就看见小甲——鬼记得他叫什么名字——把一支钢笔藏在口袋里，那笔上还残留着别人的体温，所以我能隐约看见。我就很奇怪，钢笔那么长的东西放口袋里也太勉强了吧，后来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那钢笔跑到了小乙的抽屉里，上面带着两个人的体温。后来，钢笔的主人小丙跟老师求助，说自己的钢笔不见了，那是父亲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很贵的东西。显而易见的，钢笔从小乙的抽屉里出现了。可是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盗窃犯是小甲，小乙不过是被栽赃陷害的，可是没人相信我。一来，小乙素行不端，老师和同学完全相信他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二来，只有我主张小甲才是犯人，根本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小甲又是和我不相上下的优等生。没人相信我，但我坚持我的主张，小甲是犯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钢笔他先是藏在裤子右边的口袋，后来嫌碍事又转移到左边袖子里，最后才出现在小乙的书桌里。我坚持我的意见，老师和同学因为我家有钱不敢惹我而没说我什么，但我能看出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好像我是个傻瓜一样，就算没人相信也依然要栽赃小甲。到最后，我才是个坏人。”

“我懂你的感受。”

“你怎么可能……哦，你的话，真的懂也说不定。当时我就感觉自己被耍了，原来我才是傻瓜，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能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这件事，哪怕而后我看见了更多难以言喻的真相、千奇百怪的丑恶，却远比不过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冲击。每次梦到它，醒来都会气哭……啊，一说到就……气死我了！！”

乔不甘心地摇着头：“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眼睛和大家都不一样呢，不一样的意义何在，仅仅只是能多看到一点东西而已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要思考意义？意义是靠人去赋予的。”E不紧不慢地说，“比起意义，更重要的是你看待它和使用它的方式吧。你可以把它当成恩赐，可以把它当成累赘；你可以用它满足私欲，更可以用它造福人类……因为你是自由的。”

乔愣住了。他回味着E的这番话，也许这是只有曾身陷囹圄的人才能给出的宝贵建议。

E接着说：“我曾经多么想凭借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使用这双眼睛啊，但这对你而言却仿佛天经地义。如果你不愿熟视无睹，就努力提高自己；如果你对看见的东西漠不关心，就随他去。你的眼睛只是你的一部分，它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你赋予，不是它决定了你是什么，而是你决定它。”

“可是……”

“如果你的心就是如此，即便你的眼睛和所有人一样，你也不会轻松。”

乔放下手中的茶杯，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E的话。

“哈哈，我说得可不一定对，准确来说，讲这些正经的话根本就不适合我吧。可即使是如此，我也希望你愁眉不展的脸上能舒展一些会心的笑容吧。”

“你说过，你最喜欢笑容吧。”

“是啊，就算被人控制受人操控，本身就喜欢的事物也没法轻易改变啊。”

“我会记住的，编号E，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会记住你的话，也不会忘记关于你的一切。”

说完，乔站起来。

“对啊……你看得出来啊……果然时间差不多了，哈哈，既然如此，恕我不能送客啦。”

E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乔朝E挥了挥手作为道别，他没有回头，他知道E不会喜欢他现在的表情。

只有我才能拯救他吗？乔想起临走前邢芸说的话。

或许是他在拯救我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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