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狄坦整日里忙碌于比赛筹备和兼职打工，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充实，几乎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在一款劣质手游里假装“勇者”的事情，可能不过是做梦而已。那个名字叫钟霖的人，也不过是自己无中生有的幻想。
直到有一天。
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正在午休的狄坦——林烨不知去向，只剩下他自己窝在床上补觉。
站在门口的来客完全在意料之外。
自己的学姐汤棣双眼红肿、神情愤恨、语调哽咽。
“那个袁镇，就是个大混蛋！”
狄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师姐，只能先为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因为悲伤过度，汤棣絮絮叨叨了许久，狄坦才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袁镇抛弃了汤棣，选择和钟霖订婚，订婚的地点是市区最好的酒店，时间就是当天晚上。
速溶咖啡那种充斥着人工香精的味道溢出杯子，狄坦无心嗅闻，他的脑子已经被“钟霖”这两个字给占满了。
放下马克杯的刹那，一双柔荑按住了狄坦的手腕。
“我现在，真的都只有你了……”狄坦抬头，看着汤棣的一双婆娑泪眼，正深情款款地注视自己，“我知道，我之前……稍微冷落了你，其实你真的很不错，只要你点头，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所有的愿望吗……”狄坦喃喃自语，“那么，你要和我一起玩《星舰出击》吗？”
“那个手游？”汤棣一愣。
“对的，林胖子不是给过你内测资格吗？”仿佛内心某些情绪被唤醒了一般，狄坦突然亢奋起来，“我们一起拯救世界！”
“我为什么要玩这种垃圾？”汤棣不耐烦地打断了狄坦的亢奋，“难道，你就不想做些更有趣的事情吗？”
“这样啊，原来如此。”狄坦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向学姐深深鞠躬，“对不起。”
狄坦冲到校门口时，林烨正在和门卫大爷悠闲地聊着天。
林烨打量着狄坦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你想好了？”
狄坦点了点头。
林烨从自己背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把扳手，丢向狄坦：“虽然剑更配你，但可惜我只能给你这个。”
狄坦接过扳手，微笑点头表示感谢之后，向自己的目的地飞奔而去。
市区最好的酒店，今夜金碧辉煌，更甚往常。酒店里每个员工都知道，今天，城里两大富豪家的儿女将举办盛大的订婚宴。
他们兴奋地议论宴会女主角的妆容服饰，男主角的名表豪车。他们也八卦着男女双方的相识邂逅的每一个细节。每个人言语想象之间，到处都是绮丽的粉色。
谁都没有在意到，一个灰头土脸、拿着扳手的家伙，偷偷从后门溜进宴会区走廊，冲向了女主角的准备室。
挥舞着扳手一顿恐吓之后，狄坦总算制止了钟霖女伴放声尖叫的企图，然后转身走向今天的女主角。
钟霖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锦织旗袍，衬得她更显可爱娇小。
“还是穿萝莉装好看。”半晌无语的狄坦第一句话总算脱口而出，他有点想抽自己嘴巴。
“献祭仪式马上开始了。”钟霖语气冰冷，“还请勇者大人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所以我来了。”狄坦伸出了手，笑道：“这个献祭仪式，根本没有必要。”
“世界就要完了！如果不将我活祭！一切就结束了！”钟霖情绪突然失控，用力地踩踏脚上那双价格不菲的高跟鞋，“勇者大人，请不要阻止我！这场仪式，必须完成！”
“这个世界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狄坦缓缓接近钟霖，“没有你的世界，我不需要！”
钟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的声音充满动摇：“你还想怎样？你究竟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和你一起并肩战斗，拯救这个世界”当说出这句话时，狄坦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悬于半空，“请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神谕使女的眼睛里，绽放出虹膜折射华丽吊灯的璀璨光芒，她握住了狄坦的手，回应了他的期待。
两人全然不顾周遭诧异的目光，从酒店后门飞奔而出。
和狄坦想的一样，在酒店后门巷子出口，袁镇出现了。
和狄坦想的不一样的是，袁镇身后，听着一辆随处可见的小面包车，车上下来好几个穷凶极恶的混混。
“我提醒过你。”袁镇微笑看着躲在狄坦身后的钟霖，“赶紧离开她，越远越好——可惜你到底没听进去。”
“抱歉，我忙着拯救世界，没空听你的话。”狄坦感到大事不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出所料，数学系的学生面对十几个混混时，连二十秒都没能撑住。
钟霖被带到袁镇身边，她抿紧嘴唇，撇开了脸。袁镇则饶有兴趣地看着趴在地上，被揍得头破血流的狄坦。
“就这样，你还打算拯救世界？”袁镇冷嘲热讽，“玩着垃圾手游的蝼蚁，也配拯救世界？”
四周发出了哄笑声。狄坦也跟着笑了起来。
袁镇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我过去和你一样，以为你是赢家，我是蝼蚁，永远也不能相提并论。”狄坦忍受着小腹的剧痛，艰难地吐着字句，“但是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我自暴自弃，放弃努力的理由，毕竟就算是我，也有需要我拯救的世界。”
袁镇报之以冷笑：“不过就是个垃圾手游而已！重要吗？”
回答袁镇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钟霖扬起自己的右手，满脸悲愤。
“明白了吧，神谕使女，这个献祭仪式，根本没有必要。”狄坦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还有你，人生赢家，如果以为你能一直赢下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是嘛，但是我至少还能赢你”袁镇努力克制，保持冷静，但语气已经因为愤怒而颤抖，“你这只可悲的蝼蚁。”
混混们围了上来，举起手中的各式钝器。
巨响接踵而至。
并不是狄坦的惨叫。
所有人循声望去，停在巷子口的小面包车被大卡车撞得鸡零狗碎，车上陆续下来数十个更加穷凶极恶的混混。最后从卡车副驾驶上跳下来的人，纹身墨镜，吊儿郎当，一头惹眼的金发——狄坦暗地里管他叫“黄毛”——出现在他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狄坦被黄毛和钟霖扶了起来。黄毛迫不及待地检查了狄坦的手和眼睛。
“幸好，手没事，眼睛也能看见东西。”黄毛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还能继续玩游戏。”
“你还真的是一如既往。”狄坦叹气，“不过今天欠你的人情，我现在是还不了，改天吧。”
“恰恰相反。”黄毛摇头，“今天还人情的——是我”
狄坦吃惊地盯着黄毛。黄毛蜡黄世故的脸颊上，竟泛起一点红晕，若隐若现。
“汤棣把找你的事情全和我说了，她真挺失落的。”黄毛有些羞赧地抓了抓凌乱的黄发，“虽然是你惹她不开心，不过……我其实还挺感谢你的。”
狄坦看了看黄毛的模样，又看了看被打得满地找牙的袁镇，顿时会意。
钟霖忍不住提醒他：“勇者大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狄坦伤痕累累的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今天过得这么惨，当然是拿那些虫子消消气，顺便拯救一下世界咯。”
如果有一天，你进入学校附近的那家肯德基，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女生和一个鼻青眼肿的家伙相对而坐，那么请你一定不要诧异，他们只是在用手游拯救世界而已。
第五朗格朗日点的卫星防线，满目疮痍，脆弱不堪，敌人只需微末之力，就可将其化为齑粉。
“献祭仪式取消了。”钟霖无不叹惋，“虽然我很感谢勇者大人，但这样您无法获得超越神的力量，很难正面取得胜利！”
“超越神的力量，我不需要。”狄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是打败敌人的知识，我还是有一些的。”
虫族的数量越来越多，从浩瀚太空中蜂拥而来，蚁附于防线之上，眼看防线即将不保。
“这该如何是好？”钟霖有些不知所措。
“来都来了，那就多开几条路呗。”狄坦放出了几乎所有的工程机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卫星枢纽和防线之间修筑了一条钢铁之桥。
“这怎么可以！简直……”钟霖花容失色，在手机屏幕上蹁跹起舞的纤细手指，失去了本来的节奏，沦落为胡乱的点击。
“简直是助纣为虐是不是？”狄坦看着一时沉默的钟霖，“那么就请你看好了，这条桥，可不见得能帮上这群虫子。”
钟霖定睛细看，奇迹出现了：虫子前进的势头大幅减缓，甚至于出现了凝滞。恍惚之间，她都能看见一双硕大无朋的手，生生截住了虫子的攻势。
“发生了什么？”神谕使女有些困惑。
“你的神明显然没有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探寻的真理。”狄坦笑看眼前的一切，成竹在胸，“这是布雷斯悖论。”
“布雷斯悖论？”
“当有两条路，A路线前半段的通过时长和这条路上的车辆数目有关，后半段时长则为固定；B路线后半段的通过时长和这条路上的车辆数目有关，前半段时长则为固定。当我们在这两条线路当中再修一条路，必然会导致交通状况的恶化，这就是布雷斯悖论”
狄坦打了个响指，一架白色的机体从钢铁防线之后一跃而出，用身后搭载的发射装具射出无数飞弹，直指铁桥。无数激烈的大爆炸之后，大部分虫族灰飞烟灭，化作宇宙里微不足道的尘埃。
“不愧是秘密武器‘白色恶魔’，战斗力非同凡响。”狄坦由衷地发出赞叹。
“但是，勇者大人，你是如何知道的？”神谕使女依然感到困惑。
“前几次战斗我一直在观察它们，终于找到了行动规律。”狄坦的双眼熠熠生辉，“然后配上合适的时间地点，取得完美的战果。”
“战争……结束了？”看着虫群一点点被防御飞弹摧毁吞噬，钟霖竟有些失神了。
“有句话你说的不对。”狄坦跳入白色机体的舱室之中，向宇宙的深处狂飙突进，“帝国这些虫子如果真的有十岁孩童的智力的话，根本就不可能被布雷斯悖论这种玩意给困住，而且他们的行动如此有章法，只能说明……”
“说明什么？”
“它们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指挥官。”
“钟霖，你设计的游戏真的是……毫无创意。”虽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狄坦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下。
在某个虫族母巢的指挥室中，狄坦面对的敌军指挥官，是一袭黑衣的“袁镇”。
“既然你能来到这里，勇者。”那个“袁镇”一开口，就漏了馅——现实中的袁镇可绝对不会称呼狄坦为勇者，“看来神谕使女选择你，是正确的。”
“嗯，你说得对。””、狄坦讪讪而答，这游戏完全不能自动跳过剧情，他只能把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继续下去。
“所以，出于对你的敬意，你可以选择一种你想要的方式进行战斗。””袁镇”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剑术、射击、还是机甲对决，我随时奉陪。”
“你的意思是，规则由我来定？”狄坦再三确认这个事实。
“我是帝国的骑士，我必定信守诺言。”“袁镇”坦然而答。
“不如我们这样。”狄坦凭空变出两枚硬币，抛给“袁镇”一枚，“让我们各自亮出硬币的一面。如果我们都是正面，那么我刺你3刀，如果我们都是反面，我刺你1刀，剩下的情况你刺我2刀，直到其中一方倒地不起，另一方就算胜利。”
“没想到惯用枪炮的勇者，竟然会使用如此骑士的方式。”“袁镇”爽朗一笑，“虽然规则听起来很麻烦，但好歹我也明白，都是正面的概率是1/4，都是反面也是1/4，一正一反的概率是1/2。”
“所以我们获胜的概率是一样的。”狄坦笑着抛了抛手中硬币，“难道你不喜欢这种公平而又绅士的比赛吗？”
两枚硬币同时被抛到半空，落下之时，将决定这场事关世界存亡之战的终局。
钟霖终于突破重围，到达指挥室，她不由地发出了悲痛的低鸣。
满地鲜血。
狄坦拿着长剑支撑身体，头顶的血条已经无限趋零。
他对面的“袁镇”，一袭黑袍被血浸染，变作了红褐色——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没想到最后的胜利，属于竟然你这只区区蝼蚁。”“袁镇”半跪在地上，倔强地扬着头颅，“像你这种人，也就只能靠运气苟活罢了。”、
“你和现实中一样，愚蠢又自负。”狄坦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每一次投币，我都是比你高1/8左右的胜率，你则么可能赢得了我？”
“你这只蝼蚁。”“袁镇”失去了方才对阵时的风度，嗫嚅的嘴角边只剩下咒骂，“你竟敢算计我！无耻小人！”
“我并没有算计你，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概率学问题，可惜你自诩精英，却到底没有看出其中端倪。”狄坦挣扎起身，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现实中能够从你手里侥幸生还，只是我运气够好，现在我明白了，我能赢你，不是因为运气和时机，而是单纯因为，我比你强。”
“你说什么？”“袁镇”感到难以置信。
“你这种所谓的人生赢家，不过是凭借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利用种种特权，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狄坦感到胸中块垒全消，无比舒畅，“我拯救的世界也许是假的，但是你整个所谓的人设，都是假的！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感到卑微呢？”
狄坦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钟霖迅速上前搀扶。
“所以，为了拯救世界，你必须消失！”狄坦举起枪，“胜利，终究属于努力生活的人！”
狄坦扣下扳机的一瞬，“袁镇”发出了狰狞的嘶吼，随后化作一地破碎的像素，消失在勇者和神谕使女的面前。
“结束了。”狄坦对着钟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钟霖的神色间只有惊恐。
“勇者大人，你的手！”神谕使女语调中带有一丝慌张。
狄坦抬起双手——本应该有手的地方只剩一片虚无，臂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像素化，然后一点点飘散——像极了“袁镇”消失时的样子。
“是时候说再见了。”狄坦无比感慨，他朝指挥舱室外极目眺望，浩瀚的宇宙里，已经没有了虫群肆虐的迹象，仿佛它们不过是传说中的邪魔，从未降临。
自己终于拯救了世界。
“不要哭泣了，神谕使女”狄坦望着泪雨滂沱的钟霖，“这个世界暂时是保住了，但是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狄坦张开了不存在的双臂，假装抱住了钟霖。
“很对不起，只能留给你这个没有我的世界。”狄坦用着今生都不曾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道：“但无论如何，都请你坚持下去，为这个世界的繁荣和存续，不断努力。”
狄坦感到了呼吸困难，像素化已经从他的四肢向胸部扩张，虚空无情地吞噬了他绝大部分的身体——虽然只是个虚拟世界，但是自己的感觉如此真实。
“虽然这个世界充斥着许多‘借用’的设定。”狄坦竭尽全力，试图将所有话说完，“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斗，我深深感到，它是真实存在的，只属于你的世界。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牺牲自己，因为只有你能继续保护它。”
钟霖渐渐止住了哭泣。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真实的世界，不过是一个二维的存在，我们也不过是游走在二维平面的两个点。”狄坦感到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话想对钟霖说，和初遇时的话不投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按照醉汉问题的结论，一个二维平面的世界里，两个随机游走的点，可以百分之百出现在同一位置。所以……”
不管我们身处何方，都会再次相逢。
这是狄坦留给钟霖最后的话。
神谕使女此刻的表情，没有留下一丝悲痛，反而坚毅如同女王。她轻轻提起裙摆，向化作无数像素点的狄坦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如同他们初次邂逅时的那样。
狄坦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时，肯德基店内，早已空无一人。
外面那块《星舰出击》的广告牌，也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