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你离那个钟霖远一点比较好”学生会干事袁镇一字一顿说道。
换平时，狄坦是没有机会、也轮不到和袁镇这样的人生赢家讲话的，可正巧林烨忙着兼职，于是他以五百块的代价，让狄坦代替自己帮助校学生会准备活动现场。
正当狄坦耗尽毕生的肺活量和花花绿绿的气球战斗时，袁镇出现了。
“听说你在帮钟霖进行《星舰出击》的内测？”袁镇也不征求狄坦的意见，兀自拿起个气球吹起来。
“差不多吧。”狄坦可不想把有关“拯救世界”的事情说出去，实在太羞耻了。
“是不是她一本正经告诉你，这是在拯救世界？”
“啪”狄坦手中的气球破了。
“果然如此”袁镇叹气，“她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狄坦有些吃惊，他以前只在各种活动中远远看见过袁镇，这位风度翩翩的学生会干事给他的印象是出身豪门，能言善辩，长袖善舞。
万万没想到的是，如此出色的校园风云人物，当谈到脑回路呈线性飞跃的萝莉装女时，竟然叹了口气。
“这是钟霖高中时代设计的游戏，当时还只是个网页游戏。”袁镇毫不在乎狄坦的反应，滔滔不绝，“那个时候她也来找我一起玩，还认真地告诉我，这不是游戏，而是抵御帝国入侵的战争。”
袁镇利落地将几只气球扎在一起，挂到彩幅下：“当时她反复说，我操控的每一条战舰、每一架飞机里搭载的都是无数条人命。有一次我一不留神，一艘飞船被对方轰沉。她就开始痛哭流涕，说这艘船上牺牲的舰队参谋是她挚友的未婚夫，等战争结束后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很荒唐，你说对不对？”
“那个……”狄坦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这几天参加内测时，钟霖千奇百怪的表情，他很难反驳袁镇的一番话。
“所以，在变得和她一样无可救药之前。”袁镇的口气前所未有地肃穆，“赶紧离开她，越远越好。”
狄坦只是在吹气球，不置一词。
活动结束后，狄坦直奔图书馆，埋头啃书。因为上学期逃了太多的课，他就连微积分和拓扑学的基本原理都忘得一干二净，不得不重新开始学起，所幸兰开斯特方程并不需要很复杂的数学知识，只需稍微读一些高等代数相关的教材，就可解决自己和钟霖面临的麻烦。
“远程攻击用线性律，近战用平方律。”狄坦在本子上飞速地进行精密而复杂运算，他突然愣住了，将笔甩到一边。
“我究竟在干什么啊！”狄坦长吁短叹，明明自己已经在认真地考虑袁镇提出的问题，却仍然不住地要为那个荒诞不稽的“拯救世界”殚精竭虑。
知我者唯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自己又有何求呢？狄坦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通过兰开斯特方程式，狄坦帮助钟霖重新调整大气层外防御圈的兵力部署，当帝国舰队再度进犯时。狄坦的配兵计划发挥了最大功效，打垮了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谢谢勇者大人”钟霖向自己行了一个郑重的鞠躬礼，“能成为你的神谕使女，真的非常荣幸！”几滴清泪从紫色的美瞳片后流了下来，“真的，非常荣幸。”
“嗯，没事，赶紧把钱付了吧”狄坦含混地回答着，他不怎么擅长应付流泪的女孩，“不要哭了，没事的。”
“这是幸福的泪水”钟霖拭去脸上的泪，“也是担心的泪水。”
“担心，你是在担心什么？”狄坦很好奇，虽然每次见面，钟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但都不足以让她如此落泪。
“刚刚的战斗中，有几枚制导炸弹通过了防御圈。”钟霖面有戚色，“我担心它们会穿越大气层，炸毁这个城市。”
“我们回去吧。”狄坦逃也似地起身离开座位。
傍晚时分，两人无言地穿过大学城的小吃街，元宵已过，这里恢复了本来的繁华模样，喧哗吵闹不断在狄坦和钟霖之间穿梭。但两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异次元的来客。
“那些炸弹，恐怕早就在大气层中被烧毁了吧？”狄坦颇为戏谑地说道，“这颗星球可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脆弱。”
狄坦话音刚落，表情瞬间开始扭曲：他分明看到，数个灰色和黑色的物体从天而降，风驰电掣地砸向这条数十里长的街道，它们的坠落之处，无不是火光冲天、烟尘弥漫。人群迅速骚动起来，哭喊声、寻人声、呼叫避难声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究竟怎么办？”狄坦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在游戏中可以胜任勇者，但在现实中，他的胆量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正当慌乱之间，一股温暖而柔软的安心感从掌心延伸而出，直抵心间。狄坦回头，看见了一双美丽却坚毅的紫色眼睛。
在钟霖的带领下，两人从一条小路逃离了混乱的现场。
“呃，那个……谢谢。”狄坦愣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开始道歉。
“为了拯救世界的勇者，能够献上我的绵薄之力。”钟霖报之以一个狄坦司空见惯的屈膝礼，“这是身为神谕使女，无上的荣光。”
夕阳西下，云蒸霞蔚。灿烂的金光洒落在钟霖身上，圣洁又不失凛然。
狄坦有点记不得袁镇和自己讲了些什么，不过并不要紧。毕竟保卫世界的战斗，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眼前这个人，也许说不定真的是自己的“神谕使女”，在这么一瞬间，他如此想着。
“傍晚美食街那里出事了。”汤棣心不在焉地喝了口麦茶，“据说好几十人受了伤。”
“这样啊，那我们最近还是不要去那里了。”狄坦想起了傍晚的事情，心有戚戚之余，竟有一丝温馨。
“前阵子手机信号还没有了。”坐在汤棣身边的人插嘴道，“最近真是邪门，这一带出了不少诡异的事情。”
那人纹身墨镜，吊儿郎当，一头金发——狄坦暗地里管他叫“黄毛”。
黄毛是汤棣所谓的老乡，也是委托狄坦参加某个游戏项目城际争霸赛的人，一头烫染的金发非常刺眼。对于这种萍水相逢的人，狄坦一向没有兴趣记住他的名字。
黄毛为了感谢狄坦的帮助，特地预订了大学城附近这家远近闻名的海鲜酒店包厢，请狄坦和汤棣吃饭。狄坦很吃惊举止粗俗、语言轻佻的黄毛竟然这么舍得花钱，但听说汤棣会来，于是欣然赴约。
“老狄，听说你最近做兼职啊？”黄毛干掉一大杯啤酒，有些微醺。
“就一个随处可见的手游内测罢了。”狄坦正在和一直体型庞大的梭子蟹做着斗争，“挣点零花钱，开源节流。”
在学姐面前，他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因为是迫于生计。
“小子可以啊！”黄毛笑得有些猥琐，“要不要来我们战队？”
狄坦掰开蟹螯，保持微笑，没有回应黄毛的邀约。
“反正你读书也不咋样，还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打比赛，将来当选手，赚大钱！”黄毛不依不饶，继续尝试游说狄坦。
黄毛目前在维持着一支不入流的小战队，没有经费、没有投资、没有赞助，就连队员都没有固定，靠着狄坦的平日里的友情帮忙，才能勉强参加一些城际争霸赛。
不过狄坦不敢得罪黄毛，不光是因为学姐的原因，黄毛本人在本市的的混混圈里，也算是个人物。
确认了学姐平安回宿舍的短信后，狄坦开始在网页和校园BBS上搜索当天的新闻，关于美食街上发生的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事不过三”狄坦默念着四个字，渐渐睡去。
之后，保卫战的烈度和频度直线上升，狄坦和钟霖的见面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从原来的一周一见变成了三天一见。就算分开，也不停地通过微信讨论兵力部署和战术策划。狄坦的微信里，钟霖的账号始终是置顶的。
狄坦最近发觉，这款充斥着山寨和俗套设定的劣质手游，难度远超自己想象，尤其需要运用太多的数学知识。在先后丢失第二和第三拉格朗日点的殖民卫星后，他成了图书馆的常客，还重新出现在暌违许久的教学楼中。
“最近你很热衷于研究军事方面的数学应用啊？是不是打算毕业后在相关领域就职？”负责应用数学课程的老教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平日里很关心狄坦。
“嗯，差不多吧。”狄坦含糊应对，他最近不但没有逃课，还积极提问，虽然都是涉及“真空中发射炮弹弹道学”、“偏射理论”、“追踪曲线理论”、“中心火力系统的基本理论”等一系列充满危险气息的问题。幸好善良的教授做出了人畜无害的解读。
“好好努力吧，可别挂科哦。”老教授察觉到了狄坦的不自在，拍了拍他的肩膀，缓步离开。
今天的战斗格外轻松，消灭入侵者总共只耗费了不到十分钟。
“看来银河帝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狄坦陶醉于胜利之中，“和平终将降临我们的世界。”
“太反常了！”钟霖使劲地摇头，亮漆色的发丝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香波味，令人陶醉。
狄坦看着钟霖一副苦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忍俊不禁。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触及钟霖漂亮的头发。
刹那之间，狄坦感到自己心脏瞬间被揪紧，随之剧烈反抗，怦怦作响。那些头发没有缠住自己的手，反而先缠住了自己的心。
“怎么搞的？”他嘀咕着缩回手，怦然而动的心依旧没有回归往常的跳动。
“可不能做对不起学姐的事。”狄坦反复提醒自己，终于平复了混乱的心绪。
“神谕使女”显然没有注意到勇者的内心挣扎。她蹙眉凝神，思考敌人的动向。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出于掩饰，狄坦提出了自己的构想，“敌人也许并不是放弃，而是选择使用更可怕的力量对付我们。”
“更可怕的力量？”钟霖困惑地歪着脑袋，眼巴巴地等着狄坦做出解答。
“这个我也很难说，不过在平时我们能看到的各种故事设定里，一般人类的敌人，一开始也许是同胞，但到最后，都会变成某些异形生物。”狄坦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手机扬声器发出刺耳的叫声，钟霖拿起手机，顿时花容失色。
“勇者大人，如您所言！”
钟霖将自己的手机递给狄坦，他分明看到，无数拥有千奇百怪形状的“舰船”——称呼它们为生物似乎更为妥当，气势汹汹地向残缺不堪的要塞冲来。
狄坦划动手机，努力看清了这些敌人个体的本来面目：猩红色的兽瞳里折射着杀戮的渴望，褐色的鳞片昭示着防御的完美，充满力量感的身体线条，还有锐利狰狞的触角，都在反复提醒狄坦：来者不善，来者不可小觑。
“来不及了，各战位自由开火！”狄坦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全然忘记了方才激战过后的筋疲力尽，拿起自己的手机一顿操作，迅速展开防御。
防线上的各式火炮向着无穷无尽的敌人不断开火，即使是炮膛灼热到几乎融化也毫不顾忌。要塞中的守军显然和狄坦一样明白：除了战斗和死亡，别无可选。
无数质子束形成的炮弹或是洞穿敌人的头部，或是直接打成残肢碎块。但是对面的怪物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狂暴地持续冲锋，毫无胆怯的迹象。
终于，怪物群和灼热的火力防线撞到了一起，撕扯、惨叫、搏杀、呼救，无数这样的声音，如暴风骤雨般袭向狄坦的耳蜗。
耳鸣欲聋，头痛欲裂。
当看到手机上跳出“You Lose ”字样时，狄坦感觉天都要塌了。
钟霖放下手机，小声抽泣，泪水濡染了她的衣袖和领口，隐隐约约带有一种桃花的粉色。
“我们不是还有第五朗格朗日点的殖民卫星吗？”狄坦强行抖擞精神，不甘心地问道。
“第五拉格朗日点的殖民卫星只是一个交通枢纽，除了一支微不足道的驻守舰队，根本不足以抵抗敌人进攻。” 钟霖梨花带雨般地摇着头，“刚刚那场战斗，产生了巨大的电磁冲击波，这里马上就会停电。”
钟霖话音刚落，狄坦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无数长方形光源在不断晃动——至少手机还是能用的。
“这个世界真的……就要走向终结了？”狄坦一时间觉得难以接受。
“至少今天不会。”钟霖打开了手机光源，刺眼的灯光照着她的脸，没有了各种过激的情绪，平静如绞架下视死如归的圣女，“所以，有个地方，还请勇者大人和我一起去一下。”
走在街道上，无数咒骂和抱怨声透过黑夜传来。狄坦还不能很快适应黑暗，在他看来，这些声音是从一道道低垂黑纱后传来的，令他进退不能。
“请跟好我，马上就到。”钟霖握住了狄坦的手，那种柔软光滑的触感令他心跳加速。
两人走上了一栋高楼，因为停电的缘由，高楼电梯不能使用，两人只好拾级而上。
一阵冷风刮过狄坦的脸，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寒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我们到了。”钟霖向前几步，倚靠在了某种物体上。狄坦凭着自己勉强可以视物的眼睛看到，这里是高楼的天台，钟霖倚靠的则是栏杆。
夜风呼啸，衣衫烈烈。狄坦俯视整座城市，昔日华灯初上、璀璨绚丽早已不见影踪，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景象也被黑暗吞没。狄坦打开手机上的光源，照向黑暗虚空，就像扑向大海的萤火虫，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钟霖没有俯瞰这一切，而是仰望天空，无限幽深的夜空里，星辰寥寥，好似那些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
“那些怪物是帝国的最终秘密武器。”钟霖神色凝重，“我一直以为他们并没有研发成功，没想到……”
“能告诉我它们究竟是什么吗？”狄坦有点后悔说这句话。
“这种生物名字叫vajera，一般我们也可以称之为虫族zerg，来自一个据说叫泰伦的星球，拥有十岁孩童的智能……”钟霖滔滔不绝了好一会儿以后，忽地戛然而止。
“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钟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的世界……已经结束了。”
狄坦感受到一股熟悉香味接近自己，随之而来的是环抱周身的柔软触感。
钟霖抱着自己。
犹豫再三后，狄坦艰难地伸出双手，搭在钟霖双肩。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勇者大人，”钟霖无限深情地说道，“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吧，时间不多了。”
在回到宿舍的路上，狄坦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想着的，竟然不是心仪许久的学姐，而是站在天台栏杆边，强颜欢笑的钟霖。
“真的谢谢你了，勇者大人，那么我也要作为神谕使女，履行自己最后的职责了。”
这是狄坦就算做梦也能听到的话，绕梁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