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家 其三

领主一家人用罢午餐就离开了村子，十几里外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等着他们的到来。我最后还是没有向领主的女儿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我在静谧的午后时分动身前去我的秘密基地——独属于我一个人的一方小天地。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每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就会去那里静静的待一个下午，想不明白的事也慢慢弄懂了。

沿着碎石路横穿村子，走过村子里唯一一座教堂，就到了村子的北门。

「北门」是我自己的叫法。事实上，这个村子只有东门一个大门，北边只有栅栏——像一条蛇似的，环绕整个村子的栅栏。这些栅栏的高度大概在一米六左右，成年人和稍大一些的孩子很难翻过去。但是矮个子的我可以轻松从下面钻出去。

背后是乡村，面前则是幽静的树林。高大的杉树耸立在这如农夫的皮肤一样黝黑的土地上。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了树林。高耸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的碎片从每一丝空隙中洒落，泥土和野花的气味在空气中舞动，树梢上的云雀纵声高歌，一颗颗大树被甩在我的视野后。

就在前面了。

我的秘密基地是树林后的一片乱石堆。要说特别，这个地方完全没什么特别的，但是硬要说也不是完全不特别，甚至可以说是特别极了。说的好懂一点就是，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嗯，就是这样的地方而已。

石堆。

小溪。

欧石楠。

还有欧石楠。

一株欧石楠生长在石缝间。

只有一株。但是一株就够了。我喜欢她，虽然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她是独一无二的，是一株和世界上其他欧石楠都不一样的欧石楠。傲然的，孤高的，生长在荒原上的乱石堆中。

我在花卉绘本上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花，但是——就和我去过小镇后仍然认为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样，我在看完绘本后，也仍然认为欧石楠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惹人怜爱的花骨朵儿，宛若山间淡紫色的薄雾，犹如清晨梦幻般的露珠。只有诗歌才配得上这种花。

没有了她，我的秘密基地就没有了灵魂。但是实际上。这株花是在我把这块地方当作秘密基地后才被人栽下的。

种下这株花的人是一个神秘的年轻女人。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用更加丰富的语言去勾勒她的身影，但是「神秘」似乎是最适合，也是唯一适合她的词语。我对她一无所知，与她也仅仅只有那一面之缘。那是在接近两年前发生的事。那一天，我来到这里，原本想坐在碎石堆上，一边呼吸着令人愉悦的新鲜空气，享受这个美好的清晨。

但是当我捧着心爱的图书，穿过树林，来到这里时，却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在了。她就是那个神秘的女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袍，有点像镇上教堂里的修女，又明显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连着长袍的风帽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而她露出来的面部，包括正在地上拨弄着什么的双手，都洁白如羊羔的绒毛——不，比那还要白。那已经是苍白了。她的长发却乌黑亮丽，与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虽然我始终都没有目睹到她的全貌，但我敢打保票的是，风帽下的那张脸，兴许和母亲一样美丽，甚至比母亲更加漂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好，你在做什么？”

“嗯……？”

“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小姑娘。我在种花。”

“种花？”

“是啊，种花。或者说……我在埋葬它们，我在葬花。”

“为什么要埋葬它们呢？它们不是几粒种子吗？”

“种子迟早有一天会长成花朵的。花朵迟早有一天会枯萎，凋谢，还会生出新的种子，继续着无意义的轮回。我……我厌恶美丽的东西转瞬即逝。既然注定都要化为尘埃，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绽放出如此美丽的花呢……抱歉，说了有点奇怪的话。”

“大姐姐，你生气了吗？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不，没有，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错。硬要说谁做的不对，大概神明创造出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错误吧。嗯，这样就好了。种子一颗一颗的放在石块上，对它们来说，也算是体面的葬礼吧。小姑娘，你不这么觉得吗？”

“也许吧。你看起来很开心，大姐姐。我现在也觉得很开心。”

“那就好。有人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太久，我现在得走了。”

“一路顺风，大姐姐。”

“谢谢……啊，小姑娘，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是什么事呢？”

“当然不强求你，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拿一颗石块上的种子，丢进那条石缝里吧。拜托你了。”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小姐。

那颗被我按照她的嘱咐，丢进石缝的种子，就是如今这株欧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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