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墨燕鸿荒

第二十六章 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

作者:温八无 字数:4192 时间:2019-08-25 07:57

  

白日依山尽闻言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善长,竟然在那一刻微微失神。他之前听左丘飞鸿提起岂子道的旧事,心中本就十分仰慕,想一瞻当年快意恩仇、所向披靡的刀道宗师之风采。此次岂子道隔十余年后归来,左丘飞鸿派他去迎接,他心里也是十分雀跃。果然一见之后,轻易地为岂子道之不假修饰的锋芒刀意所折服,口称“岂师”,实际在内心,白日依山尽已经将岂子道作为自己日后剑道突破的名师了。

今日西流坡一战,岂子道长刀所指,义无反顾,一刀出手,砍尽悲欢离合,人心悠悠。对白日依山尽启发之深远,唯有他自己可以明白。与刘客幽最后性命相搏时,以刀引魔,化飘渺空相为六道魔眼,长刀“修魔”斩过之处,道已不存,唯有魔意。岂子道向刘客幽发出的最后一击对白日依山尽的震撼是他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在目睹那一刀之时,他只想拔出长剑,迎风疾舞,用手中剑来描摹那一刀之瑰丽奇谲。他甚至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自己也要走上“修魔”的道路,以剑之典雅,对比刀之率性,应证魔与道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

然而李善长所下的命令,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让他一下子失了主意。王鸠郡见他眼神迷离,对李善长的指令毫无反应,便用手推了推他,白日依山尽这才反应过来,躬身说道:“请相爷三思。岂师于相爷和飞鸿会,或许都还会有巨大的助益。”

李善长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白日依山尽,冷冷地说道:“此次行刺徐达已失败,我不想留下任何线索和把柄,左丘找岂子道来,便是因为他与我们不会扯上任何关系,无论成功与否,都不留活口,徐达想查也死无对证。他现在已经受了重伤,你们二人下去应该可以将其击杀。速速前去,莫要耽误。”

白日依山尽还待辩解:“可是相爷,会主他......”

“住口!”李善长低声呵斥,面色如铁,“混账东西!你们会主都要听我的号令,你倒敢不服我的指挥了吗?”

白日依山尽低首躬身,没有说话。

李善长面色一缓,沉声说道:“对于岂子道的处置,左丘之前已和我商定好了,你不用怀疑。”

白日依山尽身躯微震,开口应道:“是。”

岂子道以手中长刀支地,歪歪地立于场中,看着远处雨幕里越来越模糊的马蹄印,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虽杀了刘客幽,可也被刘客幽最后的“下笔如有神”反噬,筋脉受损不轻。加之自己最后施展“魔现封神”中的极诣,不惜损耗精气与寿命,格杀了刘客幽,但“魔现封神”对身体的损伤极大,所以刚才他吐出的那一口血,一半是因为刘客幽,一半是因为自己肆意妄为地穷尽刀斩之极限。

在朦胧的雨雾中,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左丘飞鸿,和微生瑶。春风得意的他喜爱饮酒、烈马,和最漂亮的女人。他有一夜狂饮十斤花雕的事迹,只是在喝完之后吐了很久。微生瑶用自己贴身的手帕为他擦汗抹嘴,并不断地为他拍打后背。左丘飞鸿与他饮酒时低调、克制、随时保持警觉,他虽然觉得左丘飞鸿这个人做兄弟不差,可单论饮酒,他可是一点也不欣赏。岂子道还记得左丘飞鸿当年第一次为李善长做事,杀了敌对派系两个温润如水的谦谦长者,回来说与他听,他如何愤怒异常,拔刀相向,要与左丘飞鸿断须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的自己也有些冲动、易怒,疏于言谈。想来左丘当年选择为了帮派而泯灭人性的时候,也自有其一番艰难的挣扎吧,而作为左丘最好的兄弟,自己竟连一丝一毫都未察觉。自己这个大哥,当得委实有些粗糙了。岂子道心里有时候会这样想。

雨下得渐渐密了起来,远处的笛声调子一转,在林间潮湿雾气的衬托下,听上去别有一番悲凉。

徐达和陆裁衣已经走远了,岂子道判断以现在自己的状态,应当是追不上了。之前伏击褚弦的紫衣挟刀斧也被刘客幽击伤了脏腑,短时间里是无法再行动了。岂子道突然想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儿,不知她在这烟雨迷离的天气里,会做些什么,是做刺绣女红,还是读书写字呢?她会不会盯着窗外密如离愁的小雨,想象她爹的模样,以至于在她恍惚的思绪里,会觉得她在朦胧阴暗的树影下,看到了一个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伟岸身影?

岂子道来不及去细想其中更多的可能,他听见自己的身后有两个人落地的声音。脚步声很轻,轻到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细微的动静。他知道身后的二人是武学精湛的高手,他也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因为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无形中改变了他视野里的雨的形状,以及那一曲若即若离的笛音的轮廓。

他转过身来,看见了白日依山尽和王鸠郡。他笑了笑,像是早已知道会如此般坦然。

白日依山尽向他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岂师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尽可告诉白日,白日一定会竭尽所能为岂师办妥。”

岂子道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的心愿,你完成不了。回去告诉左丘飞鸿,我不怨他。他是枭雄,我是人杰,我和他本就不是一个洞里的蚂蚁。只求快意恩仇、生尽欢死无憾的我,在当年也确实让他、瑶儿、以及我的女儿受了我的连累,现在想来,我委实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你帮我和左丘说,希望他善待我的女儿,不要让她卷入江湖纷争,这一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吧。”

白日依山尽低头拱手,沉声应道:“自当如岂师所愿。岂师方才一战,刀入魔境,令白日醍醐灌顶,白日在岂师面前允诺,此生会以吾手中长剑继承岂师‘弃道修魔’的衣钵,将道魔一体的武学义理不断应证下去,直至白日撒手人寰,长剑沉入水底而终。”

岂子道微微点头,对白日依山尽说道:“未想到我一生刀道纵横,舍道修魔,没有一个传人。今日将死,却无意间激发了你对我武学的认知,世事如棋,委实难以预料。刀尽极致,剑入空门,你本是一个剑客,想以古典清雅之剑继承狂放不羁之刀意无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本想再说两句,劝慰白日依山尽莫被一时的冲动所蒙蔽,岂料白日依山尽反手拔剑,长剑指天,剑锋所向,如入长空无尽,刺破穹顶,而他一身白衣的衣袍下摆,竟微微泛起了黑气。

岂子道见状,不禁长叹一声,喃喃说道:“有传人如此,死亦何妨。”他站直了身子,对白日依山尽说道:“我未料到自己的刀意会被一个剑客继承,这也许就是天意吧。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没有太多的余裕继续教导你,便在我此生最后一刀之中,让你领略一下‘魔现封神’的极诣吧。”

他对着默然半晌的王鸠郡说道:“你人称鸠摩罗,师从天竺刹帝利宗,一身‘湿婆罗刹’的硬功也算是武林一绝。李善长派你们来杀了我,也得尽你们的职责,我知道他就在斜对面的山坡上用千里镜看着我们。你和白日依山尽一起出手吧,接我最后这一刀。”

说完,岂子道执起长刀,整个人居然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一首元稹的诗:“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

白日依山尽和王鸠郡就在他念诗的刹那间同时出手了。剑过如风,荡起了心中的流连、惆怅、百转千回,却依然一往无前。王鸠郡拳掌皆出,在白衣素雪、一剑由心的白日依山尽身边,像一个只知杀戮与摧毁的邪神。他身体上仿佛生出六臂,每只手皆持有法器,这“湿婆罗刹”的强攻劲气犹如狮子搏兔,不可一世。杀气改变了雨滴的形状,使得岂子道身前的雨帘一半变为剑形,一半则化为三股叉、水罐、神螺、手鼓!

岂子道念完诗句,衣袍自下而上,浸入墨黑。他抬眼,一双眸子没有了眼白,全部转为极黑之色。灰白的胡须飘荡起来,在细雨中黑得油亮。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修魔”,竟连刀身与刀柄都化作了黑色。岂子道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默默祈祷,完全无视了白日依山尽的剑势与王鸠郡的强攻,剑锋刺入他的身体,伤口处流出了黑色的血。“湿婆罗刹”的法器重重地轰在岂子道的身上,岂子道张口一喷,竟然吐出了黑森森的魔气!

下一个刹那,白日依山尽与王鸠郡仿佛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弹开,二人双双抛飞了出去。岂子道长刀出手,口中深沉喝道:“长刀所至,莫非魔土!”

白日依山尽与王鸠郡只看见长空在一瞬间完全漆黑,细密的雨水被这一刀所带,全部化为黑水,汇聚成河流,缓缓地朝着刀尖的方向流去。黑色的天穹开始碎裂,碎裂处黑气缭绕,竟然探下来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长空下一切山川河流与芸芸众生。

鸠摩罗苦修“湿婆罗刹”,本以灭世之相为究极,今日亲眼得见岂子道这一刀之气象,不自觉地意欲伏地跪拜。白日依山尽却只是端坐于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刀,如一只无尽魔眼般席卷了刀尖与刀气所划过的疆界。

这一刀越过王鸠郡与白日依山尽,斜转往上,沿着山坡之势,吞噬了大片的虚空,黑雨如河,随刀势而去,眼看着便要掠上李善长身前那一片长草。李善长一惊,身后三个黑衣人拦在他身前,正欲出手格挡,却见天空从长夜转明,雨滴依旧自上落下,宛如魔眼的刀意,顷刻间在空中化为无形。

白日依山尽转头看向岂子道,只见他昂首而立,双目圆睁,长刀挥出,直指着李善长所在的方位,已然气绝。只是他最后的刀意不散,维持着他的须发成为了黑色,岂子道仿佛以比真实年龄年轻十余岁的容貌离开了人世。

至此,他与盘坐在地的刘客幽二人,一坐一立,面容安详,于一日之间,相继辞世。白日依山尽浑身微颤,站了起来,对着岂子道的尸身长鞠到地,久久不愿离开。

直到一只手抚上他的肩头,他才直起身子,看见左丘飞鸿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白日依山尽满脸不解之色,对着左丘飞鸿问道:“会主,会主,岂师为何一定要死?岂师为何一定要死?!”

左丘飞鸿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他是人杰,我是枭雄。他恃才傲物,我沉稳圆融,所以他适合成为江湖中的传说和神话,我适合带领帮派开疆扩土。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他来说,死也许是他最好的解脱。他人已去,可他的刀,他的道,却被你所继承,也算是死得其所。把他的尸身带回去秘密安葬了吧,还有他的刀,你好好保管,日后好好发扬他的魔意,莫枉费他拼了自己的性命向你呈现出来的‘长刀所至,莫非魔土’之极诣。”

白日依山尽仿佛在左丘飞鸿的眼底察觉到了一丝悲痛,只是那悲痛一闪即逝,这令白日依山尽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他低下头颅,缓缓地应道:“谨遵会主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