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契约（四）

“客人，房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头顶光溜溜、穿着随处可见特大号工作服的酒馆老板将一串黄铜钥匙随手丢给了我。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现在天色渐晚，酒馆老板的脸色也显得十分疲惫，我猜一整天接待旅客的工作应该把他累得够呛，于是便决定出手阔绰一点。

“先点两杯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老板你也给自己来一杯。”

看了看放在酒馆吧台上的酒品菜单，我随手丢了三枚金币给酒馆老板。

金币在覆盖有蓝色桌布的果木吧台上弹跳着，火光的映衬之下，财富所闪耀出的光辉本身就显得无比迷人。酒馆老板行云流水地用手中的木制酒杯压住了那三枚正在跳跃的金币，然后将金币逐枚放在手边的小烛台上过了过火，动作无比熟稔。

收完钱后，老板微微一笑，无言地将三只酒杯排放在了我的面前，令人在意的是，他居然只用一只手就同时拿起了三只矮脚杯。随后，他将放在柜台低下的一瓶透明酒瓶开塞，并将晶莹剔透呈淡黄色的酒液逐个倒入了杯子中，做完这些以后，他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却丝毫没有想要品味的意思。

看来他现在的确是比较忙碌，但依然向我投来了感谢的目光，在看见另一对衣着整洁的客人走进店门以后，他便立刻用眼神示意在旁边打扫卫生的女帮工先去应付一下。

“等会再送点佐酒的料理去楼上，追加的酒的话......总之先来一小桶烈酒吧。”

点完某个家伙的宵夜以后，我拿起两只低脚杯转身打算上楼，就在这时，酒馆老板从身后叫住了我：

“路特城自产的蓝晶麦酒可以吗？虽然稍微有点烈。”

“？都行吧，反正不是我要喝。”

......

“所以说......我真他妈的太难了！！吨吨吨吨吨吨吨吨——”

位于酒馆二楼的房间里，魏尔德正在风卷残云地消灭着桌上的食物以及烈酒，我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吃着碗里的辣土豆料理一边听他抱怨各种乱七八糟又引人不快的事情。

要是换作平时，我肯定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但是喝了几口小酒以后我略略感受到了一丝醉意，心情也不似往常那般紧绷了。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已经挂上夜灯的商铺依旧热闹非常，入夜之后，集市不仅未散，反而掀起了另一波别样的高潮。

“......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吨......噗哈——！！勇者......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啊？”

一阵痛饮过后，魏尔德反而陷入了万分消沉的状态，由于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他在此时变得异常话痨且敏感，简直就像一个刚失恋没多久的娘们。

“黛碧被纳娅欺负我却什么都做不到，还被拉克吊打到失去意识，连累了整支小队......简直是一生的耻辱啊......”

魏尔德将酒桶里的黄蓝色烈酒倒入杯中，然后再一次仰头开始痛饮起来。

“嘛，你自己有这个意识比什么都好，我本来见你天天无忧无虑的样子，还以为你真是那种毫无荣誉感和责任感的滑稽男人呢。”

说着，我耸了耸肩。

“不过我也差不多，所以没资格对你指指点点就是了。”

“嗬......还‘差不多’......勇者，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魏尔德用一种十分尖锐的眼神看向了我，但我从他的情绪中所能感受出的情感却依然只有自责。

“你说，我在听。”

我拿起矮脚杯微抿了一口里面的美酒，内心却反而变得愈加焦躁了起来。

“那就是......‘这家伙真的是个勇者吗？’——贫弱的身体、毫无强者威压的气质、几乎看不见任何污渍和裂纹的全身装备，而最最重要的是.....你就是个满嘴谎话而且城府深到令人费解的混蛋，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对你的这个印象。”

“......不愧是莽夫，直觉准到不可思议。”

我随和地耸了耸肩，内心也毫无波澜。

“你居然完全不打算否认？！”魏尔德的声音突然高了好几个音阶。

“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狡辩才会真正激怒你吧......我可不打算真的与你们敌对，准确地说，我还挺喜欢你们这三个离谱的穷鬼冒险者的。”

“......哈哈，你这家伙虽然有点像那些混蛋贵族，但却没有他们那么瞧不起人呢。”

魏尔德真诚地笑了笑，然后卯足劲吞饮了一大口烈酒。

“唔哈——真是好酒......但是勇者啊，我和你不一样，你懂得如何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也懂得如何去获胜，那场捕龙战，我本来是想看你笑话的，因为在我看来那头不死的龙不可战胜......结果，我发现自己只是想为失败找一个安慰而已；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借口......我......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冒险者，也是一个失败的队长。”

长叹一声，神情憔悴。

“这种说法不对吧？首先，捕龙战的成功离不开你提供的情报，最终作战获胜的功劳也是属于参战的每一个人的，就这点来说，你作为冒险者并不算失败；其次，就算你说自己再怎么失败，可你的队友们却至今没有放弃你。黛碧和博比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过苦日子呢？难道不是因为某些相应的理由吗？一个队长能被队员誓死追随，就算拿不出什么亮眼的战绩，也绝不会是一个失败者。”

我想起了某些在地球上被称为“先驱”的人，就算因为思想的超前一直失败，却仍然拥有大批的拥趸。

有人认可，本就是一种成功。

“哈哈.....居然被安慰了......”

魏尔德无奈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我啊，从小和黛碧一起长大，就连通过测试、成为冒险者的日期都一模一样，可以说，那个女孩就是我在这世上的半身，也是唯一一个会向我这个没爸没妈的家伙伸出援手的怪人......

原本我俩决心要成为冒险者，就是为了帮助他人，因为如你所见——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可怕的魔物，无辜而没有战斗能力的平民在任何一个等级的魔物面前都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冒险者才有必要存在，我们深入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最危险的地方，采集人族发展所需的素材、研究魔物生态、调查魔族动向，我们由此而生并以此为荣......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惜......你们最终发现了......”我胸有成竹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现实没有那么单纯，冒险者行业内存在恶性竞争与规则漏洞，掌控规则的人们却出于一己私欲或所谓远大的理想故意对这些谬误视而不见，而你们不愿意适应这个规则......所以才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冷笑一声，声音中全然只有讽刺。

人类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不可抵抗的灾难，而是来自于族群内部的矛盾，换句话说，如果人类能够停止窝里斗，无论什么难题都能找到相应的解决办法。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魏尔德显得有些惊讶。

“别以为我真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且......有些事情，任何一个世界都共通，因为人性是不变的。哪怕在我那个相对‘发达’的故乡世界，人们也依然很难做到在公害面前保持团结一致。”

不管是恐怖主义......还是全球污染，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有太多的人只顾着自说自话，有太多人麻木不仁，有太多人选择沉默，结果，有资格决定规则的，依然只有那些掌握了力量的人们。

这就是在一切人定规则之上的、更高的规则——强大者掌握话语权的“规律”。

“......总之，我和黛碧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你与我们并不是同一路人，所以才对你表现出了一些敌意，但经过之后的相处，我们发现你虽然的确不像一位正统的冒险者或勇者，但也并非是我们深恶痛绝的那种小人......而且从你的身上，我确实感觉到了改变现状的可能性......”

“所以，勇者......”

魏尔德向我举起了另一只装有美酒的矮脚杯。

“作为山猫小队的队长，我请求你与我们进行合作。通过斯班兰姆捕龙战那件事我们已经明白了：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家伙，请帮助我们变得更强，作为回报，我们将会成为你的力量，只要是你的要求，无论多荒谬，我们都愿意给予绝对的信任并尽全力完成。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亮眼的战绩作为让你相信我们的筹码就是了......”

“先问一句，你应该不是借着酒劲和我胡扯的吧？与其他队员们事先商量过了吗？”

“当然，我喝多少酒都不会醉，只会让胆子变得更大。”

“......嘛嘛，这不是挺有队长的样子吗？”

我心领神会地举起了另一只酒杯。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来自地球的普通人，名字是江灵。”

“噢！我叫魏尔德，一个雷弗位面土生土长的冒险者。”

铛——

伴随着两只酒杯相撞，契约最终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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