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卖面子给老头以外,杀手待在拍卖会场实属不得已。因此奎林本打算直到拍卖会结束之前,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屏绝开一切的噪声。黑色的兜帽从他的头上落下,使鼻尖以上的面部沉浸于阴影中,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靠手上,若不仔细观察的话,旁边的人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即使睡不着,将他的脑袋放空,也可以产生和饮酒之后一样的效果。至少闭目养神可以让他远离那些曾经被自己夺取生命的冤魂,好好考虑未来的生计。
可惜事与愿违,奎林的冥想很快地被打破了。众人的高呼声起,推搡着,纷纷坐立不安,一时之间场内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被扰乱心神的杀手不得不睁开眼来,压下心头的杀意,烦躁地朝地下拍卖场的中央瞥去,而当看清楚台上之物时,奎林的瞳孔放大了。
那是一只女奴。
之所以用“只”来称呼,是因为自从出现在展台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当成了物品。女人披头散发,脑袋无精打采地垂落于胸前,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被钉在十字架的两端,而她的双脚则被沉重的锁链禁锢着,任由后方的奴隶主鞭打驱赶,麻木无力地向前迈去。那背后的十字架比她的身体大了整整一倍,由银铁混合制成,仿佛随时都能将瘦小无力的女人压垮。
奎林心震。他想起了那个葬身于火海的女孩,假如当初她还活着、并且是以一个一无所有的贵族千金的身份的话,是否也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我果然不该来这里的。杀手心想,摒弃了那些在胸口翻滚着的多余情感。
奎林站起身来。他拾起放在座位边的大剑,重新捆绑到后头。他兜帽下的余光瞥见了舞台上,女人的凌乱长发被肥胖的奴隶主拉起的那一幕。女人、不,应该说是少女,露出了那张极度营养不良的面容,双眼空洞而绝望。即便尚未发育完全,她的身躯也已经不足被破烂的布条所遮掩,对台上拍卖观众肆无忌惮的视线无动于衷。
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幕,某种罪恶的庆幸感居然从奎林的心头涌现了。他认出来那张脸,也许是他曾经暗杀过的一对富商夫妻的女儿。
“你变了,杀手奎林。”杀手咬破嘴唇提醒自己,绑紧了兜帽的系带。他在拍卖者们的群魔乱舞中,离开了这令人无比厌恶的场所。
*
黑衣杀手又开始喝酒了。
他逃避着什么似地,挑选了一家离地下拍卖场最远的酒馆,然后提着整整一箱子的金币,向酒馆的主人要来了这里最贵的那几桶酒。酒馆主人拍手称快,飞奔到地窖中,与几名侍从一起将沉重的木桶抱上楼梯来,唯恐这位贵客因为服务不周到而突然离去了似地。
幸好奎林没有这样做。当酒馆主人亲手将盛得满满的酒瓶送上来,准备用杯子倒酒时,杀手直接推开了他们,夺过瓶子便向口中倒。麦黄色的烈酒与舌尖碰撞,滚入喉口,随后燃烧起了他的腹部,一股醉人的韵味和麻痹感灼烧上大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饱足感。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一瓶酒代表不了什么,该消失的还是会消失,并且消失得如此之快。
随之而来的空虚感,迫使奎林撬开了第二瓶酒,紧接着是第三瓶,第四瓶。
这酒的品质,比泽莲酿出的差远了。他出现了幻觉,玛娜卡沙酒馆的柜台前,金发的女人独自一人趴在柜台前哭泣,因为那位名叫奎林的杀手再也不会光顾了。
他这般想着。然而黑衣杀手的额头上冒出汗珠,粘住了刘海。他抬手举瓶的动作,渐渐比吞咽的速度要快了,以至于高纯度的烈酒从他的嘴角溢出,将黑色的斗篷和长裤染深一片。可是这没有关系,和以往溅在他衣服上的血液相比,这点酒水甚至不值得擦去。
奴隶女孩背负着十字架的那一幕在奎林的眼前回放着。在酒的幻觉中,那瘦骨嶙峋的奴隶女孩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得杀手的脚步声之后,女孩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竟变成了无穷的愤恨。
“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我要向你……复仇……”骨节突出的五指形成爪状,背着十字的女孩驼背,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恶鬼般地抓向奎林来。
不,我也只是为了生存和复仇!奎林呐喊,想要回身逃跑,却发现奴隶女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枯槁的双手抓上他的脖颈。而为了保护自己,他高高举起了十字大剑,将奴隶女孩的头颅砍下,脸色苍白。
口干舌燥的感觉将奎林的心神收回现实,为了掩盖掉这样的梦境,他抄起了第二十五瓶酒。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摇晃,所有的声音都已变得朦胧,他隐约看见柜台的另一头,酒馆的主人正和某些面目不善之辈谈话,时不时地用手指指着他所在的地方,神色惊恐,仿佛发现了什么事实。
是要赶我走吗?还是从某种渠道探得了我的杀手身份。
酒瓶落在地上,洒了一地。奎林的头不由自主地倒向桌面,现在就算那些人对他心怀鬼胎,杀手也毫无还手之力了。他烂醉如泥,想要沉浸于很久很久以前贵族女孩的美好生活的梦境中,于是意识迅速地模糊起来。
奎林看到有人走到他的桌前。醉眼朦胧中,周围的场景都是阴暗而扭曲的,只剩下那道雪白色的身影,穿着连身无暇的长裙,背生双翼,无比清晰。那或许是个女人,一头银色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五官柔美得有如天上神祇。她将怀中保护着的某个包裹轻放到他的面前,然后用怜悯而复杂的目光看了杀手一眼,转身消失在酒馆的门口处。
与此同时,奎林的意识彻底沦陷入了黑暗。
等黑衣杀手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酒馆中了。他浑身乏力,背靠着肮脏的巷道墙壁,置腐臭的气味和四处流窜的老鼠于不顾。奎林摸了摸口袋,东西全都消失了,包括鹅毛笔、几把短刀、几张皱巴巴的支票,以及那两只从盗贼首领的沙漏上削下的金角。
奎林的箱子也不见了。里面装着他一年的积蓄,是杀手未来生活的保障,虽然为了买优质的烈酒用去了几十块银币,当然和被偷走的三千枚的总数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杀手的脑袋犹如灌了铅般沉重。他知道东西一旦在酒馆里损失了就很难再找回,地下都市的酒馆主人都是聪明人,能够雇佣到经验的打手,就意味着他们有这样做的资本,以及背后的靠山。当他酒醉时窃取的物资,很快就会经过几道转手,分散到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去了。
这只能怪他自己醉得不省人事。如果是在泽莲的玛娜卡沙酒馆的话,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因为泽莲就是他的任务委托人。泽莲有着家族的名誉和担保,所以奎林可以无比安心地畅饮,不醉不归。可别的酒馆就不同了,他们对于面生的客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然而当时的奎林急于逃离与痛饮,没有顾及这些,便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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