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流

雅·拉·帕尔乌丝接过燕尾服酒保递来的苏格兰威士忌，吊灯微弱的光线透过小麦色液体，将影子投射在她涂着脂粉的脸颊。随酒杯轻微晃动的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斯蒂芬街人声鼎沸的地下酒吧——这里是不列颠中产阶级的深夜狂欢所。帕尔乌丝已经听到了不下七八种语言：有爱尔兰地区的方言，还有法语和西班牙语。大多数只是闲扯家常，或是谈论昨天举行在皇家跑马场的赛马赌局，也存在着正发表对英镑贬值以及黄金期货缩水不满的几桌。

她看了一眼藏在皮草内侧的老式怀表：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伦敦不曾存在很严格的宵禁制度。「那个家伙」已经逾约一段时候了，帕尔乌丝有些愤懑地想。看样子，街上那些拄着文明棍的啤酒肚绅士并没有教会她指针和表盘上12个罗马数字的重要性。

一辆计程车缓缓停在门口，从里面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人。她匆忙推开酒吧镶嵌着琉璃瓦的大门，一会儿功夫便气喘吁吁坐在帕尔乌丝对面的皮质沙发上。

「啊，抱歉，我刚刚从印刷厂回来，警署似乎盯上了那里的存货。你知道的，这种情况下不得不给那群流氓行一些好处...」

女人依旧喘着粗气。

「明天我会去一趟勃艮第，那里即将举办一场罗曼·罗兰女士的讲座。普列汉娜小姐愿意在今晚抽空与我暂会，敢情有何急于垂询之事？」

帕尔乌丝礼貌地笑了笑。

「一杯拿铁，一小碟方糖，谢谢。」她头也不扭地，对路过的服务生轻声命令到。

「我只是觉得...我有些怀疑...有关芙拉姬米尔·伊莉雅近些日子里的所做所为...」

普列汉娜顿了顿。

「她似乎正在酝酿阴谋。她想要排挤我，在我身边布下圈套，试图把我从革命的时间线抹去。」

「伊莉雅是你最忠实的学生，你有什么理由怀疑她？」

「坦率地说吧，她是个疯子。」

普列汉娜抓起桌上的一块面包大口咽下。

「小姐今天怎么跟饿死鬼一样，难道是没有抽出时间安排下午茶吗？」

「烦死了，要你管！」

「...」

她抹了抹嘴角上的面包渣，开始了自己的抱怨。

「芙·伊鼓吹了什么？革命活动在她的眼中竟如马铃薯般廉价；被她称为同志的，不过是一群亚细亚野蛮人和无套裤汉，他们甚至不愿意了解1英里外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

她娴熟地点起一支烟。

「...工人阶级？俄罗斯只不过是一个工业人口不足5%的封建国度，一个拿质量不比生铁高出多少的糙钢铸炮的原始社会！芙·伊要靠源自西欧的先进生产力来武装俄国，她如乞丐般向资本家的城堡乞讨，而他们只会一脚把她踹走。」

「我记得，她最近接见了一个从敖德萨来的犹太女孩？」帕尔乌丝打量着墙上那副伊丽莎白女王的油画。

「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小布尔乔亚宗教狂热的中二病患者。而芙·伊居然还妄想拉拢那丫头，甚至游说薇拉把她接纳进报社编辑部——也许只是单纯想借此打破『六芒星』间的微妙平衡。依我看，那家伙不如先滚回她的敖德萨完成中学学业...」

普列汉娜不耐烦地在咖啡杯中投入几块方糖。

「我有观摩过她在人民之家会堂与民粹主义者的论战，也许你应该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姑娘。」

「抱歉，我对乳臭未干的愤青没有多少耐心。」

「不幸的是，你们的活动似乎毫无成效。无休止的争论只是在为可预期的分裂煽风点火。」

帕尔乌丝举起明晃晃的酒杯，轻轻抿一小口。

「革命需要牧羊人，她要引导迷途的羔羊走出千百年来囿困着它们的深林，教它们如何应对狼群的扑食；必要时，告诉它们流血的重要性。而不是端坐在沙龙里与上流社会的腐儒们口嗨。」

她凝视着普列汉娜黝黑的瞳孔，她却下意识地躲闪着她。

「第二次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不是吗？」

「我需要你的影响力，给芙·伊及她的追随者们施加压力，最好能在党内置那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于死地。」

帕尔乌丝眯起眼缝。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只是德意志的一个普通的左翼同情者，你们的党外人士，一个左右逢源的商人。你知道的，生意场上的人只擅长一件事——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我向来矢志不渝地遵循着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

「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什么？」

「罗曼·罗兰小姐写下的一段话。」

她依旧没有挪开自己锋利的视线，扑朔迷离的表情，浮现在她那张涂抹着高级脂粉的面孔。

「大部分人，在她二三十岁时就已经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她们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

「...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

「抱歉，天色已晚，容我告辞。」

帕尔乌丝起身离开酒桌，从油光锃亮的皮包中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吧台一位抱着吉他的白胡子老头——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日耳曼老水手。

「14号桌，一共五十英镑。」

「不用找了。」

她回过头，酒桌另一端的女人依旧深深埋下头，不住地小声呢喃着，修长的五指深深插入在浓密的咖啡色头发；她的眼神，充满着绝望与不甘。

「你该明白的，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也许可以用你以为佐证历史唯物主义的代数公式，认真做一些分析，会得到满意答复也说不定呢。」

她有些玩味的笑道。随即，推开木门，消失在地平线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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