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关船缓缓驶入今桥港内,桅杆顶部涂上的红白红标记即便是在阴云密布的海上也格外显眼。码头上早有队伍在等待,装潢精致的马车辕门敞开等待着它的主人。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门’下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影正修造着城墙的地基,即便一块石砖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但整座今桥城包括她的城下町在内都已经被一圈木砦围住,相比从前更有了些重镇的样子。
马车车沿上的黄色流苏被放下,预示着尊贵的主人已经入座,宽阔的车轮立刻在刚刚夯实的土路上转动,整支队伍朝着城门的方向移动。随行的仆从各个面色沉重,哪怕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快,主人上车时的表情决定了他们现在的状态,于是苦闷充斥着整支队伍。
“阿泠。”
少女温柔的眼睛出现在回忆中,马车猛地一震撞得倚在车窗上的脑门生疼。前些日子降雨不断,夯实的土路难免有的地方坑坑洼洼,实木的车轮在这种道路上行驶难免颠簸。
下次让人铺点石子吧?
马车再次停住,车窗外从后方传来渐近的马蹄声。雪子撩起帘子,车外明智光秀淡蓝色的手甲离自己不到一尺,他立刻在马上弯下腰来。
“殿下您看。”
雪子随即从车窗努力的探出头,但视线被流苏完全挡住,这一小段路上的各种不顺让她顿生心火,索性将辕门一脚踹开,站在窄窄的车沿上看向远处。木制的城门已经伫立在眼前,但在另一边同样有一支队伍想要进城,对面的人看到从车内走出来的雪子,所有人立刻毕恭毕敬地跪下。
“啊…”
看到眼前景象的雪子嘴唇微张,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队伍,难怪自己的人会把马车停下来。只见对面的每一个人都身披白色小褂,大多数人的小褂下是因为冒雨赶路而风尘仆仆的护甲,很显然他们身上唯一干净的衣服是临近城门时才匆匆换上的。他们每两人为一组,每组中间都有一口固定在长棍上的棺材,棺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残破的靠旗,所有的靠旗都是漆黑当中一点白,毫无疑问是清水家的家纹。
“应该是大关大人的队伍。”
“谁让他回来的?”
雪子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肉里。
“看这人数他应该没有回来,伤三百十五人,亡一百二十八人,这些应该是他专门派人送回来的伤员和遗体。”
听他这么说雪子完全充血的拳头才稍微松了松。
“从三河回来为什么不从北边走?”
“可能修造成型的城门只有这面对港口的一座吧,为了这些来不及看到今桥城的将士们大关大人还真是有心了。”
“哼,光秀,你什么时候那么会说好话了?”
不顾地上的泥浆会弄脏和服,雪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雪白的足袋瞬间被湿泥包裹住。城门内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城内巡查的足轻见状一路小跑着回去通报。
“胜败乃兵家常事。”
雪子一开口,跪在地上的清水军们便各个颜色凌厉,那天夜里被人不明不白偷袭的场景顿时历历在目。
“但新军初阵即遇大败,错在我选将欠周。凡此仗负伤者及家中已有阵亡者,都可以从现在起退出军籍,若有人胆敢阻扰均可上报。”
说完雪子转身朝马车走去,身后的新军将士们鸦雀无声,每个低着头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羞愧和愤慨。
踏上车辕,有小姓为雪子脱下木屐和完全脏了的足袋,雪子打开车门刚准备坐进去,只听身后响起竹竿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的一声怒吼。
“我看谁敢!在这里退缩可就要被嘲笑一辈子了!”
“那家伙…啊,我记得是龙照的副将吧,他受伤了吗?”
雪子在马车门口坐下,用手撑着脑袋看半个身子打满纱布的透。
“把我们整成这幅样子,你们好意思回去种田吗?”
队伍里没有人回应他,但每个人的脸上都从先前的羞愧变成了斗志昂扬,那样的眼神是无论多久的训练都换不回来的,是专属于经历过沙场后的目光。透转过身来面朝雪子,忍着后背的伤传来的剧痛跪下。
“主公,还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先进城吧。”
“啊…是。”
雪子的车队跟在新军的后面陆续进城,街坊的百姓见到长龙般的棺材纷纷跪下,说不准哪具棺材里装的正是自家人的遗体。这种败仗之后的负面情绪瞬间席卷全城,无人再敢露出半分喜悦。
刚刚得知雪子进城消息的岩田平治不顾城廊上小姓的阻拦,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评议殿,看到坐在主座上早已在等他的雪子时竟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连滑带摔地跪在了地上。座前还有明智光秀,广桥直冈,上泉志忠,上半身打着纱布的透以及早已很少露面的竹风和尚。
“殿…殿下,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骏河呢?骏河已经没问题了吗?今川军难道已经都…”
“岩田大人,冷静一点。”
竹风和尚把苍老的手掌放在岩田平治的背后,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稳,平太郎也从地上坐起看见了雪子不怒自威的脸。她还是那个样子,如同那年冬天第一次见面时,娇小的身子上承担着想象不到的重量。
“放心吧,殿下并不是因为今桥城而回来的。”
“没错,你做的很好平治,辛苦了。”
听到雪子夸赞自己,平太郎忐忑的心情终于平复,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整了整衣袖朝雪子行了一礼。
“今桥城城代,岩田平治参见主公。”
“嗯,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做主解决了许多百姓的矛盾。”
“哪里,在下处理的不过都是一些琐事。”
“不用谦虚,能把今桥城治理成今天这样你的功劳最大。”
“不不不,您言重了。若是没有殿下,哪能…”
平太郎的脸唰的红了。原来她都是知道的啊,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殿下都是知道的。心中原本因为义弟岩田仁治成为兴国寺城城主而愤愤不平的不快也顿时一扫而散,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他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平治,你父亲还好吗?伤口没有恶化吧。”
“是,托您的福,家父近几日也总是在叨念您。”
“是吗?但很遗憾这段时间我不能去看他,一会你离开的时候记得去藏府拿两盒南蛮刚到的金丸(即枇杷),那对嗓子有好处。”
“是,在下替家父感激不尽!”
平太郎再次行礼,自觉地退到了众家臣的最末位。
“那么,我们来聊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吧,透。”
“哈!”
透从位列中挪动出来,以双拳撑地,一副老派武士的样子,说起来这也是至今为止第一次在大殿上正式地发言。
“山贼的位置找到了吗?”
“惭愧至极,我方动用了所有人马摸遍了周边数十里的每一棵树,但遗憾的是那帮贼人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打死打伤你们五百人,走的时候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雪子的眉头蹙起,右手轻轻地扶在插在腰带的折扇上。
“惭愧至极——!”
“我派去的忍者呢,应该遇到了吧?”
“是,遇到了。但是那位女忍者自从第一天接触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忍者们在此之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好像…他们也束手无策一般。”
他们也束手无策,那帮桐泉之里的忍者?不可能。但自己派去跟着阿泠的是枫,如果有线索她一定会汇报。
“那天夜里为什么不走大路?”
透的喉咙猛地一咽,雪子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自己必须要更加小心,但凡一句话说错恐怕都会给他和龙照带来杀身之祸。
“那夜大雨,通过大路行至冈崎城已经无法在当晚做到,大军驻扎在主路上又太过显眼,所以…”
“所以你们就在不起眼的小路遭人偷袭损失惨重。”
“龙照…啊不,大将是担心我军会被三河的居心拨测之人暗算,所以才处处谨小慎微。”
“啪。”
雪子把折扇打开,眼睛死死地盯着透。
“你这话说不通,那帮山贼又是怎么知道你们会从那里走的?”
“我们后来在那片地方发现了大量简陋的暗哨和数个未经启用的埋伏点,恐怕不是他们知道我们要来,而是我们刚好撞了上去。”
“区区山贼却被你们说的像是国人众一样。”
“主公息怒!在下要是有半句假话您尽管处置!”
雪子摇起扇子,一股淡淡的紫藤花香环绕在屋内。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思考着,种种的可能性渐渐浮现。
“掳走阿泠的家伙,有看到的吗?”
“是,为首的是一个和阿泠小姐年纪相仿的少年,据说他的左耳上还戴着一枚奇怪的银环,就像是佛书里的神人一样。”
耳环?少年?这每条线索都让她不禁想到那位远在尾张的某人。可这种可能性又是最小的,不论是自己每月收到的情报还是自己熟背的历史,这个时期的织田信长正苦于和自己的弟弟织田信行争夺家督之职。
那会是谁呢?单从耳环这个线索来看,就足以让雪子稍稍不安起来。在这个时代,可没有正常人会像现代人那样在耳朵上打个洞,更别说是一个少年了。
“我知道了。直冈,松平家的盟约签下了吗?”
“是,在看到殿下的礼物后,竹千代大人很坚定的提出了同盟的要求,但…我觉得那位大人在松平家的统治力正在日益淡化。”
“三河那帮老骨头皮又痒了吗?好!既然已经成了盟友就不能不管啊。直冈,虽然很突兀,但能麻烦你再跑一趟冈崎吗,我随后就会过去。”
“属下遵命,这就去通知他们。”
“上泉,让你的人准备好,我们五天内出发冈崎。”
“承知。”
“嗯。”
雪子刚想起身,却发现坐在上泉志忠身旁的白眉老僧已经快要打呼噜了。她这才想到自己差点要把竹风和尚在场的事情忘记了,平时从来不会再议会上出现的他,今天倒是让雪子有几分好奇。
“竹风大师?”
“啊,哎呀呀,差点就睡着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怎么会,你们先都去忙吧。”
“遵命。”
见雪子摆摆手,除了竹风和尚以外的人都纷纷识趣地起身离开了。直到走廊上再无半点声响之后,这白眉老僧方才开口。
“山本大人他已经抵达川中岛盐崎城了,那里果然如同殿下说的那样,武田也好上杉也好,都在准备着什么。”
“是吗?看来武田打算先对上杉下手呢。呵,对今川未免也太有信心了吧。告诉山本让他不要太着急,机会还有很多。”
“遵命。对了殿下,另外还有一件令老衲比较在意的事。”
“师傅但说无妨。”
见没有外人,雪子的坐姿越发放肆,干脆露出小腿盘腿坐下,竹风和尚也早已见怪不怪。
“殿下可曾听说过远江井伊谷城的城主,井伊家当主井伊直亲的名字?”
“井伊直亲?井伊直政我倒是听说过。”
现在估计还没出生呢吧,毕竟是战国后期的家伙了。
“直政?恕老衲愚笨…”
“啊啊,大师不必在意,那个井伊家怎么了?”
“是这样的,井伊家的南溪和尚是在下的旧识,前些日子他突然写信给老衲,说是托问您对井伊投诚之事考虑地如何了,还说希望下次能够再次见到殿下的尊荣。”
投诚?见我?我们有见过面吗?雪子懵了。
“是不是搞错了?啊,当然他们投诚固然是好事,只是…我真的记不得有见过这样一号人。”
“老衲也是这么回复的,说殿下近日一直都在骏府城下带兵作战,没有见过任何井伊家的人。”
“啊,是吗?那就好。”
竹风和尚面带微笑地起身离去,但雪子总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了。这种感觉非常复杂,就像是幽灵趴在了自己的背上,想甩掉却又看不着它。
直到深夜,雪子从被窝里乍起。
那个井伊直亲,不就是井伊直政的亲生父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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