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正午,骏河骏府馆。
濑名姬和另一名侍女走入善得寺的长廊,闻到寺内泡桐树的香味,她的脸上沁出淡淡的笑意,其中更多的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书呆子的喜悦。自从那一日在本馆相遇后,她就和竹千代约好,要教她阅读兵书,久而久之,这里竟然成了她这个闺房小姐最愿意跑动的地方。当然,每个月的月末两天和月初三天她是不愿意来的,那五天是今川家内各家夫人烧香拜佛的日子,一想到自己要忍受这群大妈异样的眼神,她就觉得浑身发憷。
“啊,小姐!你慢一点!”
身后的婢女担心的呼唤道,濑名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步伐居然毫无意识地越来越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上好,小施主。”
濑名姬停下身子,看向站在花圃里打招呼的僧人。刚才侍女叫住自己,也肯定是这里有外人的缘故。
“师傅。”
她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朝僧人行礼。
“小施主又是来找竹千代少爷的吧?”
濑名姬脸颊一热,对方话语中的“又”让过早成熟的她害羞起来,大脑飞速转动着,居然找不出适合回复对方的话,只好将脸别过去。
(糟糕,这样会被当做是太过高傲的吧。)
矛盾的她又只好将脸转回来。
“啊,我……”
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反而更加尴尬了。
“竹千代少爷的话,今天一大早就和一帮三河的小少爷们出去了。”
和尚笑笑,不再过问什么。
(出去了?)
濑名姬又看了一眼对方,看样子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是吗?北条家又是怎么回复的呢?”
从走廊不远处的房间内传出对话声。
(!这声音是……)
濑名姬一惊,那个房间是今川家的军师太原雪斋的私间,就算是她来找竹千代的时候也从来只见过太原雪斋自己进入,但刚才那个声音并不是印象中雪斋和尚的声音。
“有点麻烦,我们与武田结盟多年,再者甲斐北边的东西上杉家也已经逐渐出现了一合的迹象,自然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我们。可是北条家和我们数次大战,胜负胶着的同时也不太信任我们。”
这次的声音换成了雪斋,濑名姬悄悄地走到房间的屋口,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想知道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进了雪斋的私间。
“我们还有时间,毕竟三河那帮松平家的旧臣们还没有彻底平稳下来。”那个濑名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对雪斋丝毫不用敬语,敢这样说话的,整个东海道也只有一个人。
(难道是……)
“既然竹千代在骏河,又有您的庇护,想必他们也都是不敢的吧。”雪斋笑了两声,“哼哼,小小的石川就能吓得他们足不出户了,主公又有什么好怕的?”
“看来我是被师傅小看了啊。”今川义元的声音中有些不快,“我只是在考虑师傅的好徒弟到底有没有能力帮今川家重新控制住三河。”
雪斋在对方说完后并没有马上回应,而像是也陷入了思考。
“说起来,”今川义元轻飘飘的声音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好徒弟今天不在啊。”
“昨晚他收到了清水雪的来信,今日一早就走了,当然,是我允许的。”
(清水雪……)
濑名姬在心中重复一遍,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
“清水家的小姑娘吗?呵呵,最近总是能听到她做的好事呢。”
“如果说把武将绑在柱子上烧死算是好事的话。”
雪斋呛声道,一股不安从心中涌起。
“不如干脆让她接受三河吧。”
“!”
(!)
“什么,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雪斋。”
“让她和竹千代平分三河吗?”
“能吃掉的团子,我是不会花上两口的。”
今川义元饶有深意地盯着雪斋,他在观察,观察这个老和尚到底会偏向哪一方。
“已经会走路的狼是驯服不成狗的,主公。”
“.……”
“.……”
屋内顿时没有了声音,气氛变得可怕了起来。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濑名姬感到后颈上的衣领被一股怪力提起,自己的双脚差点要离开地面,当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内的二人都已经在注视着自己。
“主公!这个小姑娘!”
侍卫刚想说什么,只见早就把铜扇捂在嘴上的今川义元制止住他。这时濑名姬才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果然是平日里打扮的浓妆艳抹的今川义元,自己今天竟然听见了他的真声,在他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她真的害怕了。她和侍女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她是本馆的濑名姬,”太原雪斋起身解释道,“平日里总会来找竹千代学习男子之技。”
“吼——”
盯着濑名姬的今川义元,用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感叹,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又产生了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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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三河领的主城冈崎城城下,鸟居忠吉所率领的三河军已经摆好阵型,而前锋的两三股部队已经陷入了交战,战场上的两边主力似乎都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山本晴明所率领的足轻第一组和上泉志忠的足轻第三组是清水军中的前锋,每组都有近两百人。山本晴明擅长的是以进攻为主要打法的战术,自然也就成了广桥直冈医护组的重点关照对象。
医科的数十名生徒们,在雪子僧兵亲卫队的护卫下,两人一组的在战场上穿插着,不停地将前沿的伤员送下战场,随行的僧兵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股高机动性的武装力量,对进攻的效率大大提高。
“你没事吧!坚持住!现在就送你回去。”
站在阿泠身旁的武僧怒吼着砍倒两个正准备迎上来补刀的三河足轻,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守在阿泠和另一名男医生徒前。两人都披着简易的足轻护具,护额上还用一条醒目的白布包裹着,象征着这几个人是全军的重点保护对象。当然,清水军的大家也都对这些人的重要作用心知肚明,万一有僧兵倒下,就会有新的一队足轻护送他们立刻撤出战场。
地上的受伤足轻痛苦地哀嚎着,但惨烈的哀嚎声被周围的喊杀声完全覆盖住,这样的氛围让阿泠的心脏都快要急的跳出来。她焦急地观察着地上的足轻到底是哪里受了伤,清水军的铠甲大多都是浅黑色或是深灰色,伤口一时间非常难以辨别。更何况是这种时刻都会有新的生命逝去的战场,对医科的生徒们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压力。
“杀!——不许停下来!!”
“噢——!”
远处传来各个足轻队队头的命令声,清水军顿时士气大涨,爆发出一阵冲锋声。
“阿泠师姐,你看。”身旁的男生徒指了指正在潺潺往外流血的胴甲,漆黑的胴甲上有一道已经被血块染成浑然一体黑色的裂痕。
(没错,就是这里。)
阿泠用手小心翼翼地解开足轻肩头上的结,然后开始慢慢从上方脱去这沉重的铠甲。
“啊——疼啊!!太疼了——我还有救吗?让我痛快的死吧!”
尽管手上的动作再轻再慢,胴甲上的汗水和血水触碰到伤口所产生的剧烈疼痛仍然能够让一个七尺男儿留下泪水。
“不要说傻话!你家里难道就没有亲人了吗?!”
阿泠用自己几近沙哑的嗓音对地上的足轻吼道,自己也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虽然大脑已经不止一次的要求休息,但阿泠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慢下来,她熟练地剪开对方伤口上的衣物,一道从锁骨横跨至胸口的伤还在蹭蹭的沁出血来,伤口极深,肉眼都已经能见到胸肌上的肌肉纹路,像是一块洗干净的生牛排。
“景吾君!快点!”
在布袋中不停地搜寻着谷酒的男生徒被前辈的训斥声惊吓住。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师姐,平日里对大家都像弟弟妹妹般关照,对他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对…对不起,师姐。”
男生徒加快手上的动作,从布袋中取出一瓶用草绳垛封住的谷酒瓶,急忙递到阿泠手上。
“坚持住,你会没事的!”
“啊——好疼啊!”
阿泠鼓励着不停呻吟的足轻,拔掉瓶口的塞子,毫不吝啬地倒在伤口处,陈黄色的液体混合着鲜血流淌在胸口上。高度的酒精猛烈地刺激着伤口的神经,足轻又一次疼的大叫。没有等他喊完,阿泠就把一大片白布狠狠地盖在伤口上,任由鲜血沁过布层。
“师姐……”
“景吾君!快把他抬到后面去!”
“是….是!师姐!”
阿泠和男生徒合力把足轻抬到两根粗竹竿上,再用绳子绑住了他的四肢,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
“受死吧!山本晴明!”
远处传来熟人的名字,阿泠下意识地往不远处的山丘望去。只见一柄野太刀排山倒海地挥舞着,砍下一片又一片试图上前一步的松平军。
松平家的一名武士迎着利刃拔出长剑,准备和山本晴明一决雌雄,身穿颜色艳丽武士大铠的二人碰撞在一起,迅速分开,立刻摆好了各自的架势。
“在下……”
“清水家仕大将,山本晴明,松平弱鼠,多说无用!”
不等松平家的武士报上名来,山本晴明的刀就高举过头顶向前冲去。松平武士也横道而立,观察着山本晴明的步伐。
(居然在战场上把前身整片暴露给对手,松平家的大将果然还是……)
看着举刀冲来的山本晴明,松平武士认为对方根本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力气改变武器进攻的方位了,毕竟那是一把足足有一人高的野太刀。
“下辈子再好好练练吧!”
武士瞄准山本晴明腰部的弱点,朝侧方疾跑而去。
“瞧不起——谁——啊!”
一阵怒吼粉碎了松平武士先前的预测,只见那把高悬头顶的武士刀竟然斜着刀锋朝他劈来。
“怎么……怎么可能!”
刀光一闪,不知是劈碎的面兜还是敌人头骨传来的令人背后发毛的脆响,松平家的武士迎面倒地,一声不吭的跪在山本晴明的面前,被他用脚毫不留情地踹开,并立即调整好姿势。
“.……组长他。”
“不会吧。”
“怪物吗!”
敌军的足轻们颤抖着握住长枪,就连军中的武士见到这样的场景都不敢上前。
山本晴明侧头看向他们,一缕青丝垂落在眼前,但依旧抵挡不住那凶猛如野兽的目光。
“快……快跑!!”
“啊啊啊,怪物啊!!”
……
敌军的足轻队瞬间溃散,惊恐的呼救声在战场上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果然,顷刻之间就连上泉志忠那边的松平军也出现了丢盔弃甲的情况。
远处,雪子的本阵上徐徐挂起了一面黑白旗帜,意思是不许追击,原地待命。山本晴明瞥了一眼,将野太刀上的血朝地上一甩,朝身后下达了重整部队的命令。
明智十兵卫身穿淡蓝色的铠甲半跪在雪子座前。
“殿下,山本晴明连破敌方三将,桐泉之里特首梅忍也顺利进入冈崎城,和我方刚刚建立起了联络线。”
“很好。”
“殿下,是不是是时候向他们提条件了?”
“嗯……城内的主将是谁?”
明智十兵卫沉默片刻。
“是松平家的一帮旧臣,为首的话,应当是大将鸟居忠吉。”
“那就再等等。”
“.……”
明智十兵卫又一次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引起了雪子的注意。
“你有话想说?”
“……殿下,可能我做为外臣不太方便提…”
“说吧,你要是说错什么话,泰亲会纠正你。”
雪子看了眼身边的朝比奈泰亲,对方也恭敬的回礼。
“是,在下想说的是,”明智十兵卫咽了口口水,“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取代了松平家?”
“噢?”雪子笑了笑,好奇地盯着他,“你不是一贯讲究法理分国的吗,十兵卫。”
“殿下,松平家掌管三河领三代家主皆英年早逝,如今三河沦入今川织田之手,必定是时运不济,这样的大名家,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是吗?”
“殿下。”
“就算我取代了竹千代,拿到了三河全领,杀光松平家的旧臣,国人众,亲党,然后呢?”
“然后……?然后您就可以利用骏府的飞地,和全三河领的力量,东西夹击今川!说不定!说不定……”
阎雪心里一毛。
(喂喂!这些都是你刚才临时想出来的吧!我让你当着泰亲的面说,就是不让你和我商量这种谋反的事好吗?!)
果然,雪子回头望了一眼,朝比奈泰亲已经把手按在了刀上。
“你还是不懂啊,十兵卫。”
雪子假装淡定而又深远的说,明智十兵卫猛然抬头。
“为什么今川家要派我来剿灭叛臣呢?为什么我就这样忤逆了武田家的婚约而今川家有没有怪罪呢?为什么我杀了我的小叔,本家连一个折子也不敢写呢?想想。”
雪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交易……吗?”
“还有自信。”
雪子补充。
“自信?”
“绝对能在瞬间灭掉我们的自信。”
“这……”
“你刚才说的,可能就是今川家……不,今川义元最希望看到的情况,我们到头来只不过是今川家正当吞并三河的垫脚石罢了。”
“.……”
“怎么,十兵卫,你没有想到吗?”
雪子像是嘲讽一般的笑了。
“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殿下,殿下您难道从一开始就知晓了吗?”
“没有,刚想的。”
“.……”
明智十兵卫惊讶地望着少女深邃的棕色瞳孔,看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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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寒风吹入营帐,一股浓烈的中草药的苦涩味将病床上的人呛醒。男人在经过两秒钟的恍惚后,突然睁大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所在地,环境太过昏暗,他的瞳孔甚至还没有适应过来,脑海中的记忆像海啸一般涌来。
“啊啊啊啊——好烫啊——救命啊!!”
形高利直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吵死了!”
大关龙照刚想抬起手挠挠耳朵,胸口便立刻传来一阵绞痛。
“啊!.....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上被白布精心包扎好的伤口,专业而又精细的一圈一圈打缠在肩膀也腰上,覆盖住了胸口的血口子。他瞪大眼睛,用粗糙的手一寸寸的抚摸着身上的纱布。
“难道说……难道说……”
大关龙照的眼神中流露出近似疯癫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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