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对不起,对不起……公长。”
身穿灰绿麻衣的老汉跪在阴森压抑的棺木旁,他能时不时听见棺材内还没有断气的儿子发出啊啊的挣扎声,似乎是不太想要放弃。但他却和周围的亲戚邻居一样,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他没有抬头的胆量。
“啊……啊……父亲……父亲大人……”
棺材内已经被人强行打理好的男子死命地瞪着双眼,两支枯木般的手臂也机械地向前伸直,想要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
“啊啊啊——”
地上的父亲被儿子的呼喊声吓得尖叫,平日里他可是村中最勇猛的人之一,但在面对一个毫无希望却向你求救的人时,谁都会害怕的,更何况眼前这个要被活生生钉进棺材的人,是他的儿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办法的!!不这么做的话……不这么做的话……大家都会……”
周围的亲戚也许是不耐烦了吧,亦或是不忍心再看下去?沉默地抬起厚重的棺木,合上了死亡与生存的最后一线光芒。
“殿下,再往前就是病情最严重的町了。”
广桥直冈穿着一身白褂走在前面,雪子和朝比奈泰亲紧跟其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呛得人直想干呕。
“自从百姓们知道城内爆发瘟疫后,家家户户都烧起了艾草,所以才会有这种味道。好在的是,奉之前明智大人的命令,城内的尸体都被妥善的处理了。”广桥直冈回过头来解释道。
雪子点点头,“是什么样的人,你说的那个特殊的病者?”
广桥直冈的眼睛微微一抬,“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殿下只要见到就会明白,当下我们的环境最好不要把话说的太清楚。”
“呐,广桥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广桥直冈的表情瞬间一顿,但渐渐地释然。
“您发现了啊,殿下。”
雪子沉默以示回应。
读出空气中尴尬的朝比奈也不敢出声。
“的确,我本打算在回到今桥城后,就不辞而别的。”
“广桥大人!为什么?!”
朝比奈泰亲惊呼而出。
“因为……那三个人头的事吗?”
身前的广桥直冈已经停下脚步,雪子望着他的背影。
“从我祖父那一辈开始,我们家就已经是医者了,也许没有那么高尚,但祖父确实也是卖膏药起家的。”
雪子默不出声,做好了继续听下去的打算。
“医者仁心。父亲总是对我说。这句话在现在这样的时代,我觉得更加重要,因此我也总是教导我的孩子。”
“知道吗,殿下?村吉他,犬子因您而得救之后,立下了今后也要成为了不起医者的理想。”
“你想说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们需要的是希望,是对平和万泰的希望。但是希望是从哪里来的?杀人?杀一千个,一万个,能杀出半点希望吗?”
“广桥大人,你太失态了!!”
朝比奈泰亲大声吼道,他并不是在添油加醋,而是某种意义上想要帮广桥直冈一手。
“不!我要说!请让我说完!”
“广桥大人!”
“让他说。”
雪子伸出手,示意朝比奈不用再管。
“今桥川河岸上的百人斩,火烧形高利直,这种魔神一般的行径,要如何让世人觉得您是能够带来希望的人啊!”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啊,广桥。”
‘魔神……吗?’
雪子扬起嘴角,朝广桥走去,广桥背过身来跪倒在地。随后,她长吸一口气。
“你错了,广桥。”
“既然生在乱世,就应当遵循乱世的规律。”
雪子盯着广桥直冈的眼睛,人高马大的他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要比站着的雪子高出一点点。
“就如同病人一样,当今天下就是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那么作为医者,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呢?”
“找出……病因吗?”
“那么这个病人的病因在哪里呢?”
“.……”
“那数百山贼也好,形高利直也好,石川康正也好,这些家伙都是这乱世的病因,断不可留,不仅不可留,还得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让任何有相同心思的家伙都不再敢做这样的事。”
“那么,如果有一万个这样的人,殿下就要杀一万个吗?”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很明显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话,恶人一日杀之不尽,天下安泰就一日不会到来。”
“不是还有你们吗?”
广桥直冈猛地抬眼,目光与雪子正对,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睛像一眼泉水,深邃而又令人宁静。
“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魔王,也有想治天下于大一统的贤才德子,只要能把那样的人拉拢过来,乱世就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终结的。”
‘那一天,也许就是我使命完结的日子吧。’
“要怎么做……才能……”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天下……归心。”
朝比奈泰亲和广桥直冈各自重复一遍。
“至于那三个人头的事情,我则有更深的打算。”
雪子拍了拍地上广桥直冈的肩膀,朝前走去。
朝比奈泰亲扶起广桥直冈,担忧地看着他。
“大人,不和殿下说了吗?关于大人对桐泉之里的看法。”
广桥直冈望着雪子远去的方向,欣慰地一笑。
“这不是很清楚吗?我们的殿下。”
远处,一队抬着棺木的丧仪社朝着他们三人走来。他们没有认出雪子,人群中有大约十来个人,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声不吭地只想早早地把棺材埋进土里去。
朝比奈泰亲和广桥直冈两人快步赶上雪子,她正在驻足观望丧仪社的队伍。
“这是第几个了?”
“是这个月第九个了,啊……”
广桥直冈发现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尾随在棺木的正后方,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烟的香炉。
“怎么了,熟人?”
雪子朝身后问道。
“那是一户城内小有名气的地头,名叫色部隆职,棺内的人应该就是少当家的色部公长,在城内做的桔梗屋的生意。”
“是吗?”
正当雪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突然响起,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木板,而且不是轻轻的敲了一下,而是沉重地,不惜一切代价的猛击。
丧仪社的队伍瞬间脸色大变,每个人都明显加快了脚步,恨不得立马跑起来,恐怖在一瞬间攀附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快!快点!”
为首的老汉着急的朝队伍挥挥手,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刚才的是……”
朝比奈泰亲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还没有向雪子确认,她就已经向人群走去。
“你们给我停下!”
听见雪子的命令声,队伍没有停下,但几乎所有人都朝身后看了一眼。就在这时,他们肩头上的棺材又响了,这一次的频率更快,但是力度却要低很多。
“殿下命令你们停下!你们听不见吗?!”
朝比奈泰亲冲到队伍最前面,把武士刀架在身前,队伍这才停下。为首的老汉色部隆职虽然不认识朝比奈泰亲,也不认识雪子,但是却认识广桥直冈。
“哎呀哎呀,这不是广桥大夫吗?”
广桥把眼神背过去,假装没有听见。
武士刀出鞘的声音格外刺耳,队伍里每个人都膝盖一软。
“无礼之徒!这可是在殿下面前!”
“殿……殿下?”
雪子走到色部隆职面前,冷着脸盯着他们所有人。
身着华丽的男装少女,银色花纹黑色刀鞘的武士刀,有着能以一己之力杀破天下气势的眼神,这样的人,整个今桥城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色部隆职虽然心里非常不爽,但还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得胸口一疼跪倒在地上。
“小人罪该万死!没想到和殿下的第一次照面,会是以这种形式。”
“把棺材打开。”
“这……棺材都用钉子钉的死死的,再说,这是犬子的灵柩,怎么能说打开就打开呢。”
色部隆职说话带着九州的口音,懒懒的语调让雪子在这种情况下听得有些厌烦。
朝比奈泰亲招招手,在街的另一头的巡回足轻队认出了他,二十人的队伍朝着他们小步跑来。
“不能打开!!清水大人,犬子已经……已经没救了啊!就别再折磨他了,就让他成佛去吧。”
色部隆职爬到雪子的脚边,老泪纵横。
“广桥,去准备一个镂空的床。”
“遵命。”
棺木被移到了医学部的营房内,十个足轻把长矛插入棺木的缝隙中,封板随之发出脆弱的吱呀声。很快,棺材就被打开,棺材内的是一个已经被换上了死者才会穿的白色麻布的男子。
男子估计只有二十岁出头,但看得出来极爱干净,连胡子都剃的干干净净。他面色潮红,额头上因为发烧渗出一排排的冷汗,胸前的衣襟已经打湿一片。看到棺木被人打开,他生硬的挤出一丝笑容,惨白的嘴唇止不住的打颤。
“殿下,让我来吧。”
广桥直冈挽起袖子,刚准备上前就被雪子拦住。
“我想好好地观察一下,毕竟还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瘟疫。”
“正因为这样,太危险了,还是让我……”
“难道让你来就不危险了吗?”
“殿下……”
“泰亲。”
“殿下,有什么吩咐?”
“传令,城内若再有敢把活人钉入棺材者,斩。”
“是!”
朝比奈泰亲转身而出,顺便叫上了屋内的足轻们一起。此时,色部公长已经被抬到了特制的木板床上,木板床的末端一侧被掏空了一个大洞,用来让患者方便。
“殿下?!”
阿泠推开木移门走了进来,身上背着用来手术的器具。
“清水殿下,广桥大老师,还请多多指教。”
跟随阿泠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他们各自朝雪子和广桥直冈行了一礼,便立刻用麻布把自己的嘴捂上了,其他几人自然也纷纷照做。
床上的色部公长痛苦地哼哼着,他盯着雪子的侧脸,似乎是认出了她。
但雪子完全没有功夫去管对方的眼神,她一眼就看到了色部公长下颚已经开始流脓的淋巴结脓肿。除此之外,他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处,竟然还出现了炭疽的痕迹。更糟糕的是,在他的耳根后部,还有直径差不多两厘米的瘀斑。
‘淋巴结肿大化脓,病体高烧,难道是疟疾?不对,疟疾不应该会有淋巴结的应激反应。’
她扬起色部公长的头,近距离观察他的鼻腔内部。
‘没有疱疹,也没有任何病疮的痕迹。’
阿泠和广桥半跪在一侧,阿泠更是仔细地记录着雪子的一举一动。紧接着,雪子掀开对方的上眼皮,眼前的景象令她微微一震。
‘这是……瘀点?败血症?!’
色部公长在这时剧烈地咳嗽起来,猩红的血从他的口中咳出,沾染了袖口。
“殿下!”
“阿泠,快去通知制盐所的奥平贞能,让他制备八比二的盐汤,有多少做多少。”
“好。”
阿泠挽起裤腿,带上一名侍从急急忙忙的跑了。
“殿下,这个瘟疫……”
“啊,鼠疫的可能性很大。”
“鼠疫……!”
广桥直冈瞪大了眼睛,这个病正好是他最不愿听到的结果。
“虽然只是我的猜想……”
“我立刻让城里的人把炊具都用沸水煮一遍!”
“广桥医生,你说过这次瘟疫是从尾张的末森城传来的对吗?”
“是,不只有一个病人说过,末森城也爆发了大瘟疫。”
雪子用热毛巾擦拭着色部公长的脓肿部位,每一次按压都会有散发着恶臭的浓水被挤出,但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
“不觉得奇怪吗?织田信秀所在的城内突发瘟疫,我们在三河打了四个月的仗不但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大后方的今桥城被瘟疫袭击。”
广桥直冈再次跪下来,和雪子一同思考着。
“太巧了,巧的令人害怕呢。”
“要不要把明智大人放出来呢?”
“现在就让他待在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确实……”
“去查。就按照你的设想去查。”
“在下明白怎么做了。”
广桥直冈转身而起,但马上想到了什么。
“也许,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殿下的猜想?”
“哦?”
“殿下还记得吗?就是我说的那个重要的病人。”
雪子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和广桥直冈四目相对,对方坚定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见一见那个人。
“你们,等他醒了之后立刻来叫我。”
“是。”
两名年轻人恭敬的接过雪子手上的毛巾,继续为已经睡着的色部公长擦拭起身子来。
走出营帐,继续走上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间像是临时清空出来的雅间木房似乎早早的就准备好了迎接雪子的到来,木房内还隐隐传出木鱼的声响。
最后一间房间的木门被拉开,一席白加沙的僧人坐在室内,手上捻着一支不知名的树枝,正在考虑如何插入身前的白瓷花瓶中。僧人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倦意,但又像是遁入空门后富有禅意的沉思。
“雪斋师傅!”
雪子看着对方的背影就脱口而出,再一次见到雪斋,让雪子感到颇为兴奋。太原雪斋在雪子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善寺曾经的位置。
“哦呀,看看这是谁啊?”
“师傅!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雪子冲到雪斋面前坐下,眼神中满是高兴,但也有深深的担忧。
“听说今桥城闹瘟疫,我就想作为义元公的名代,过来看一眼。”
雪斋慈祥地摸着雪子的额头,放下了手中的树枝。
站在身旁的广桥直冈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了雪斋的脸色,欲言又止。
“师傅不应该在忙着办三国盟约的事宜吗?”
“哈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了啊?是啊,最近是有点棘手呢,说不定日后,为师还要找你帮忙。”
还没有等雪斋说完,雪子敏锐的目光就注意到了雪斋后脑勺上似乎有一处阴影,但雪斋似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将头微微一侧,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
‘那是……?’
“不过才两年未见,你就已经成长地如此了,为师颇为欣慰。”
雪斋连忙岔开话题,顺便将佛坛上的香点燃,好闻的禅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已经……两年了吗?”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这恐怕是现在唯一一件能让为师感到惊讶的事了。”
“两年里受到了师傅数不胜数的相助,徒弟在这里谢过师傅了。”
雪子将身子俯下去,朝雪斋恭敬地行礼,雪斋只是淡淡地看着。
“还记得吗?你第一次见到为师的时候。”
“第一次……?”
“你说为师的名字不适合雪,相对的,更像是一杯浓茶,哈哈哈。”
“还请师傅原谅徒弟那时候的出言不逊。”
“真是怀念啊——”
雪斋拖长了尾音,像是真的在享受那时候的记忆一般。
“师傅,这次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为师,有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
“想要确认的事情?”
“雪子。”
“是。”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雪子看着师傅深邃的眼睛,那是一双真正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是属于这个时代最强大脑的眼睛。
“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雪子有点发懵,搞不懂雪斋突然一下子问的问题。
“是清水家吗?是三河吗?还是说,你想要的,是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位置呢?”
雪子的心脏骤然一缩,她突然有了种煮酒论英雄的错觉。
“我只希望,今桥城的百姓能够万世安泰,不再被外界的纷争所打扰就好了。”
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雪斋的回话,当雪子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雪斋仍然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盯着自己,不禁背后一凉。似乎看出了雪子的担忧,雪斋微微一笑,这一笑,笑的非常真实,简直就是雪斋能够做到的大笑了。
“殿下!!大事不好了——!”
还未等雪斋再说什么,门外响起岩田平太郎和朝比奈泰亲的声音,雪子眉头一皱,看向雪斋。
雪斋朝雪子挥挥手,她便立刻起身,朝雪斋行礼后,急匆匆地跑了。
广桥直冈站到雪斋身侧,担心的看着他后脑勺那一片巨大的阴影。
“雪斋……这样好吗?”
“不必担心,我的老友噢。”
突然,雪斋感到嗓眼一紧,连忙用手捂住嘴,但是还是太迟了,剧烈的咳嗽将嗓子中的血水吐到了榻榻米上。广桥直冈立刻跪下来,为他顺气,但是作为医生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时日无多。
雪斋看着雪子远去的背影,不顾带着血迹的嘴角,欣慰地笑了。
“拿去吧,把这一切,都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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