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晚上好叶利佐沃进近，Messiah 1建立航线请求落地。”

“晚上好Messiah 1，可以落地，跑道16，本场风向332风速7节，云量2，能见度10千米。空域当前无其他飞机。”

看着显示器上的标记，杰夫默数三秒，然后左手将油门收到底同时按开减速板，右手上手压坡度。雨燕修长的机身向左翻身而下，雪白的机背在月光下映出一丝冷光，向着跑道斜插而来。合成视野里用绿框高亮出的跑道与机头延长线重合的同时，再轻轻一反杆将飞机拉平。心里默念下滑角、高度、空速检查，通过。恰到好处。缓缓带杆拉起机头，同时放出起落架和襟翼，开着陆灯，建立着陆构型。

只见月光下，一架修长的重型截击机翻转机身，向着跑道大角度俯冲而下，优雅地昂起机头减速拉平，随着亮起的着陆灯掠过跑道入口，轻盈飘降在跑道上。反推开锁，减速伞弹出。气动构型自动变化到减速状态，如抖开羽毛的大鸟。雨燕如收剑入鞘般抛掉减速伞，收回反推和减速板，然后一摆机身拐上联络道，向机库滑行。

滑入机位，发动机关车，上轮挡。杰夫翻身扶梯而下，和前来接收飞机准备推回进行每天飞行结束后例行检修的机务交换工作，顺便跟他提了提今天飞行中遇到的一些情况，双方敬礼道别后，杰夫便径直走向自己在这里的住所——一艘鹰巢II级小型科考舰，只不过外表用某些轻质板材伪装了一下，使它至少在本时代的任何传感器上看起来都像是一座临时修建的三层小楼。

跨进门厅，随手按下腰间的一个按钮，身上厚重的代偿服便随着细碎的机械作动声自动收缩折叠到背后，成了一个外形怪异的背包。杰夫将它轻轻摘下来放进一旁的储物柜内，而身上此时穿着的是星际舰队的常服，只是没有戴上通讯徽章和军衔标志。至少现在看上去，它比较容易被人认为只是一件普通的工作服。

杰夫飞的是当天最后一班巡逻，所以当他返航时很自然地所有人都在各自的舱室内，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打搅他人的好时候。他径直走过舱道来到自己的舱室，这里和他在进取号上的舰长室有着相似的布置和功能，通过量子通讯与停泊在月球背面的进取号保持联系。刚刚那令人疑惑的电磁脉冲的波形已经被Rh-172的被动电子侦察单元完整地记录下来，他正准备把光学芯片插到接口上传回进取号分析。

“唔……什么鬼？”他刚一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的全息窗口就弹了出来，红色的标签急火火地表示有人在呼叫，进一步的备注表明发信坐标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杰夫皱了皱眉，按下通话按钮，同时自动接通了伪装。这能让他的背景暂时投影成预设好的符合现代环境的全息影像避免引起怀疑。至少在目前，杰夫还不打算对这条时间线动大刀子。“怕不是谢廖扎那家伙又来找我当万金油了。”

看到屏幕上闪现出的脸庞，杰夫有些惊讶。“格奥尔吉？你回到符港了？出啥事了？”

“情况很糟。”格奥尔吉阴沉着脸。“我长话短说……我们没赶上。”

“哈？！”屏幕这头的杰夫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说清楚点。”他有预感，自己的计划又要被打乱了。

“我们还在运输机上的时候，谢廖扎那边出了意外……响她……牺牲了。”

杰夫没有拍案而起，这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但他能感到一股血流随着肾上腺素的喷注如同加力燃烧室点燃前涌向发动机的燃油般冲过他的全身，令他心跳骤紧、浑身发热。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果然啊……

“谢廖扎那家伙呢……”杰夫声音低沉。“我现在飞过去，用全速的话大概半小时能到。至少我也不是没尝过丢了最爱的人的感受，或许可以安慰他一下。”

“恐怕来不及了。”格奥尔吉从身边拿出一个什么东西，举到镜头前。杰夫看清它的那一刻，瞳孔本能地锁紧。

一个扭曲变形的AK系列步枪弹匣，但闪着三钛合金特有的光泽。上端还能看到用密语激光蚀刻在表面的进取号识别代码。

“昨晚谢廖扎把我们赶了出来自己在房间里喝闷酒，我们觉得至少也给他缓缓的时间就没在意。”杰夫回想起自己刚刚被夢月背叛的那段日子，自己起码有一个月都是沉溺在哭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万念俱灰了就胡乱翻着舰长室里的藏书和日志，翻到能勾起回忆的部分就再狠狠哭上一回的状态。

“刚刚我们觉得也该差不多了就去敲他的门，但是没人回应。我们踹门进去，结果他不见了……”格奥尔吉面色凝重，“包括你给他的那套装备一起。紧接着彼得大帝湾上就发生了交火，等到炮火平息之后我们派出直升机搜救，结果只发现了这个。”

“我知道了。”杰夫点了点头，“你们赶紧把所有人撤回来，不要再让伤亡扩大了。至于那帮混蛋……”他整了整制服，“看来我得早一点给它们个大惊喜。杰夫完毕。”

不等格奥尔吉继续发问他就按掉了通讯。全息影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灰色三钛合金舱壁。他站起身来，稍稍站定了一会之后，猛地拉开了桌旁被封条贴着的抽屉。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件折成豆腐块的星际舰队军官制服，旁边是一对肩章和通讯胸章，还有他的佩枪。杰夫将它拿起来，狠狠地拍在背后。随着一阵细微的纤维伸展，灰蓝色的舰长制服舒展开来，覆盖在他的体表上。他从抽屉里翻出肩章，干脆地依次扣在左右两肩，佩枪入套。

杰夫将胸章翻转过来，看着那镀金箭头后用分子蚀刻工艺打上的熟悉的小字，他本以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再看到它。

Capt. Jeffery KiangCaptain USS Enterprise NCC-1701-HUnited Federation of Planets Starfleet

最下面的一行像是被什么划了一道，显得有些模糊了。

“果然……还是不得不用了啊，某些人。”杰夫冷冷一笑。“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谁更沉不住气。咱最讨厌的，就是按部就班的计划被人搅屎了呢。”

他将胸章嵌在左胸，然后抬起头来，眼中闪出温和却不可撼动的，如剑刃般锐利深邃的目光。修长笔挺的舰长制服肩上，四颗校星如火焰般燃烧。

正在舰桥值班的墨羽看到提示显示舰桥传送室收到最高权限传送信号直接传入时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用大写字体加粗的“直传”和凭经验得出的自家舰长性格让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用来吃惊。她立马起身让出舰长椅，然后喊出“舰长莅临舰桥”，旁边工作站上值班的几个船员先是本能地投来诧异的眼光，然后很快意识过来赶紧站直。基本上就在最后一名船员的脚后跟踩紧的同时，暗红色的气密门滑开了。

“计算机，最高舰长权限接管，识别代码杰夫骞进取H116德尔塔。”杰夫一句话没解释，直接接管了指挥权。“黄色警戒。”

警灯闪亮起来，墨羽明白这不是正常情况。“出大事了？”杰夫坐进舰长椅时已经转移到战术工作站的墨羽问道。

“是的。”杰夫点点头，“死人了。”

墨羽一惊。她当然知道舰长如果提到这三个字意味着死的是谁。“看来我们得提前介入了。”杰夫翻着舰长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恐怕，要做好对面准备掀棋盘砸人的心理准备。”

“轮机舱，舰桥呼叫。无生命孢子跳跃导航仪和孢子驱动器紧急开机预热，做跳跃准备。跳跃坐标稍后由舰桥输入。”杰夫按下扶手上的通话钮呼叫轮机舱。曾经兼职先进推进技术试验舰的进取号在曲速、量子滑流和后来加装的同轴曲速之外，还配备了已经停用多年的孢子驱动技术。尽管原定情况下将由夢月这样的改造人成为跃迁导航仪，但考虑到成本与道德问题，不可能以后每艘星舰上都配一个导航员，因此进取号亦搭载了使用液态神经和仿生结构计算机驱动的无生命导航仪进行测试。试验表明利用计算机模仿生物大脑进行跳跃导航的方式虽然可行，但在进行长距离跳跃时不可避免地由于导航仪自身特性需要长时间预热且误差随距离加大，这意味着采用计算机进行导航的孢子驱动在长距离航行的效能上与同轴曲速撞了车，但无论是计算机运算量还是时效性皆是同轴曲速更优，于是这一技术被打入冷宫。但在一光秒以内进行短程战术机动时，哪怕是计算机控制的孢子驱动仍然具有相当好的效能，且不会像同轴曲速那样产生可能危害周边环境的强烈引力波动，因此在进取号上，它仍然被保留了下来。

随后，杰夫从舰长操作界面将系统上的限制一道道解除，将沉睡许久的系统逐渐唤醒，向它们发出指令。零点能核心从待机状态恢复到作战功率，曲速引擎与偏导仪重新充注等离子体，能量护盾与外层装甲展开，相位阵列和鱼雷发射管通电测试，扬弹机将冷藏已久的鱼雷战斗部从弹药库中取出，装入雷体后装填进发射管。从舰外看去，白色的纳米微机械反射装甲层伴着蓝色的能量输送管线纹路从舰体边缘开始向外扩张，覆盖了灰黑色的硬铀船壳，遮挡了透出灯光的舷窗。曲速引擎散热口随着被充入的夸克胶泥等离子体闪烁起逐渐稳定而明亮的蓝光，从慢车状态恢复的脉冲引擎排气格栅则隐隐泛起红光。

一个小时过去了，期间杰夫回到舰长室休息了一会，又在会议室推演了几次计划。船员们很快到达他们指定的值班位置，舰桥上的空位逐渐被红黄蓝灰紫的各色制服填满。杰夫看着面前的进度条逐渐走到了头，通讯里传来各系统待命的报告。

“轮机室呼叫舰桥，孢子驱动预热完毕，孢子粉已注入，待命跃迁。”

“舰桥收到。”杰夫关闭通讯，在控制面板上输入预设坐标。“全员，这里是舰长，现在本舰进入红色警戒，全员作战岗位待命。发布蓝色警报和黑色警报，请全体船员按预案做好处置。”

灯光转暗，警笛鸣响。暗淡的蓝光与闪烁的红灯组合，压抑而让人警醒。

墨羽一惊。黑色警报是孢子驱动启动提示，而蓝色警报则意味着星舰要进行大气层内飞行。这两个警报同时发布，只能意味着……进取号要向大气层内的行星地表进行直接跳跃。

“跳跃坐标已发送。”杰夫敲下控制面板，“舵手，请按预案将反重力引擎出力提升到80％，并做好所有RCS推进器向下喷射准备。听我倒数。”他看着屏幕上闪动的警报。“三，二，一……”

“你能不能稍微停一下，你在这来来回回走了快一个小时了。”Kira从桌子面前抬起头，看着在面前眉头紧缩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格奥尔吉。

“我很烦躁，你得理解。不这样找个地方发泄我静不下来。”格奥尔吉继续踱着步子。

“这里的每一个人现在都烦躁得要命。”Kira揉了揉眼，“可是毕竟没什么用。总得留着点力气，日后才好报仇。”“是啊，可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报这个仇呢？”

格奥尔吉停下了步子，从角落里捡起一块沾满灰迹的啤酒瓶碎片，摩挲着。“且不说对岸那帮混蛋还巴不得咱们死的快些好看笑话，主战派栖舰的疯狂也愈演愈烈……如果现在不反抗，以后我们只怕会失去反抗的资格……真他娘的见鬼。”他撒气似地把那块玻璃片狠狠地扔向门外，在对面的墙上摔得更加粉碎，破裂的脆响像是炸雷般让人心里一惊。

似乎是为了因应这声音，一道蓝光猝然闪过窗户，在地面上隐约照出跳动的阴影。

“今天不是晴天么？”Kira疑惑地起身准备到窗边看看，却被以35节撞进门来的欧根打断了。“两位提督！出事了！”

欧根上气不接下气，“天上……”

“这……这是什么？！”跟着欧根一起冲出屋外的两人一抬眼就看到了高空中的异样。无数泛着明亮蓝光的颗粒从半空中的一点旋转着快速延伸生长，以星空为背景根系般扩散开来，转瞬间形成了一幅巨大、诡异而超自然的图案。看上一眼，就能感到一种摄人心魄的，强大而未知的力量。

更令人惊愕的变动发生了，围绕着那一点，空间猛然旋转扭曲，像是要吸入或吐出什么似的。紧接着，只觉蓝光一闪，令众人本能地猛一眨眼。再睁开眼时，一道修长的白色舰影已经随着残影缓缓从旋转中稳定下来，以与砖头从空中坠落完全相反的姿态稳稳悬浮于夜空之中。而刚刚还维持着结构的蓝色颗粒也随之瓦解消散，如火星般渐渐洒落熄灭。短短数秒内一切恢复平静，除了夜空中多出了一个悬浮的巨大舰影。空气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中间多了一个巨大的存在，被向四周猛然排开，爆炸般的强烈爆风在海面上扫出一片波纹。

深夜的海参崴早已入眠，只有军港旁小小驻地上的众人呆若木鸡地注视着眼前这幅远远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景象。

“校对跳出坐标，确定位置。”杰夫双手紧握舰长椅的扶手，“所有主动传感器扫描开启，按给定数据特征搜索和分类目标。”他低头瞟了一眼扶手，“见鬼，怎么跳到海参崴军港顶上来了？坐标给错了么？”

墨羽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下时间线可是挨了一记大的。“扫描完成，探测到大量符合特征目标在前方85km处密集分布。”

“收到。”杰夫抬起头平视前方，目光似要照穿屏幕直抵海面以下的黑暗。“双车前进二，设定目标以阿尔法五攻击模式调整姿态矢量，艏下相位阵列短脉冲模式按标定目标以15％功率随机扫射。”他的右手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标出目标。“执行！”

脉冲引擎张开的叶片中喷出暗红色的等离子火舌，RCS推力器如同星簇般点熄，伴随着低沉的嗡鸣充满天地间，进取号长达一千五百余米的舰体在夜空中缓缓滑移倾转，舰艏指向栖地的方位，如同准备扑击猎物的猛禽。远处水天线上仍是一片不为所动的黑暗，不知栖舰是没有察觉，亦或觉得这“新来”的庞然大物无需在意。

舰艏下方的相位阵列中，高能等离子体被通入LiCu 518晶体，在激励作用之下释放出携带着数以兆焦计能量的Nadion粒子，随后被晶体加速、聚焦、收束、校准，通过整流器后，化作亮红色的粒子束刺穿空气，以近光速砸向被指定的目标。

相位阵列环上不同位置的发射极在火控计算机的指引下以平均不到100毫秒的时间随机开火了24次，红色的光束在空气中如流星般猝然闪灭。与此同时，水天线上的栖地像是被点燃了似的，突然燃起一大片爆炸的火光，但密密麻麻的黑影随即如同惊飞的椋鸟群烟雾般喷涌而出，盖过了火光的光芒。

探测到目标激增的战术传感器顿时发出急促的警报。“

重新分配目标，扩散进行第二轮齐射。”杰夫双眼紧盯着屏幕上的传感器显示，右手飞快地敲打着控制面板。“调校主偏导仪天线准备发射整流相位束，设定各项参数到能激发链式反应的状态，火控保持跟踪和实时推算，满足条件自动开火。”

捅了马蜂窝的栖地中，无数舰载机和陆基战斗机如同一团黑云般争先恐后地拥向正迎面驶来的进取号，似要将她包围生吞。这团黑云愈发扩散膨胀，看起来令人不禁担心连进取号的庞大舰体也无力抗衡的那一刻——

一直亮着幽蓝色光芒的倒三角型偏导仪转为亮红色，随即一道耀眼的光束猝然闪过。气势汹汹向前滚滚的黑云突然凭空冻结，随后以进取号的舰艏方向为原点，暗红色的熔浆扩散开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黑云化作燃烧的灰烬，如同被黑板擦擦除般灰飞烟灭。

杰夫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舰桥呼叫机库，准备部署游动细胞，按预定程序展开进行围堵。舵手，按我指令将星舰机动到预定位置。”

进取号的腹部不动声色地翻开几片深灰色的装甲板，透出暗淡蓝光的机库中滑出几点流线型的轮廓，随后点燃了自己的聚变发动机，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机动，逐渐形成一道无形的围栏，将整个彼得大帝湾围入其中。

进取号则缓缓倒退拉升，同时调整姿态。虽是倒退，却宛如女皇般凌驾于夜空之上。

随着机群眨眼间灰飞烟灭，栖地仿佛突然石化，再也没有一丝动作。

就位于预定位置的游动细胞展开天线和护盾发生器阵列，随后在进取号的协调下彼此连接。随着淡蓝色的光束和斑驳的光影，空间随之扭曲，无形的围栏变成了有形的屏障。海浪撞上升起的护盾表面，沿着力场掀起小小的浪头。整个彼得大帝湾现在已经从物理意义上与外界隔绝，成为进取号肆意挥霍她力量的舞台。

海天之间突然静寂了下来。被护盾隔绝的空间内，连微风都被阻挡了。

“攻击模式德尔塔四，全功率，开火。”杰夫淡淡地从唇边滑出几个词。

亮红色的相位整流束随之撕裂寂静，将黑暗粗暴地捅出一道粗大的空洞。被高能粒子束轰击电离的空气转瞬间积累了巨大的电位差而引发了阵阵放电，护盾内部如同被装进一台巨大的范德格拉夫发电机中般电闪雷鸣。

不过在更为恐怖的景象发生之前，这一切只持续了不到百分之一秒。

光束的末端，隐藏在黑色海面上的栖地建筑如气球般膨胀，内里似火炭般透出红光。紧接着，整个栖地开始红炽、融化、塌陷，如同正午烈日暴晒下的蜡像。

看不出形状的熔浆烧得白亮、沸腾、蒸发，四处溅射流淌，又与海水接触，顿时腾起巨大的蒸汽团，遮蔽了炼狱般的景象。

相位阵列在持续8秒的最大照射时间之后下线冷却，脉冲相位炮随即迫不及待地接续火力。一连串亮蓝色等离子团啸叫着打入熔浆中，溅起更多的火花和蒸汽，上一发脉冲打出的涟漪还未消退，下一发脉冲已呼啸而至，如同一连串极迅猛而有力的重拳在栖地上打出一个越打越深的大口子。

“确认目标内部结构完全暴露，满足鱼雷攻击条件。”墨羽在战术工作站上报告。

“收到。”杰夫沉下眉毛，敲打了几下控制面板。“最后的佐料可以下锅了。超相位鱼雷一发装填，按面板数据装订诸元。”

海天之间突然再度沉寂，火控系统为了给鱼雷提供制导而暂停了相位炮炮击。

“开火。”

进取号的舰艏鱼雷舱内，经由墨羽手指敲打战术工作站面板而发出的电信号在经过层层转发和审校之后化作光纤上一道微弱而肉眼不可见的光束注入扬弹机控制器，随即弹巢旋转锁定，将膛内仅有的一枚Mk.953超相位鱼雷推入发射管中。0.5秒内，舱口关闭密封，导电等离子弹托注入，将鱼雷包裹托起。伴随着超导轨道骤然流过数以兆焦的电流和聚变助推器点火，嗡鸣声中，鱼雷转瞬间变为管**出的一道光团。

没有了冲击的栖地上，熔浆仍在惯性和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流淌。相位炮炮击打出的大洞，液态的“洞壁”开始随着重力向中心塌陷收缩，假如有足够长的时间，它就会变回一个不甚起眼的凹坑。但对杰夫这种擅长高速突击的人来说，时间是他最不可能留给对手的东西。

鱼雷以数百马赫的速度蛮横地撞开大气呼啸而来。为了避免在出膛的瞬间就把整个大气层撕的粉碎，它的发射速度已经从在太空战中发射时的高亚光速降低到了第四宇宙速度前后，即便如此大气层内的一切在它面前还是显得太慢、太脆弱。它毫无保留地撞开空气，远在激波来得及形成之前就将它抛在身后，然后在惯性定律的支配下继续向下飞行，撞穿海水，击碎一层层刚冷却的岩石、金属或是其他什么曾经有或没有生命的物质熔化又凝固而形成的混合物，击穿熔浆，一视同仁地向前。聚变助推器精确地以补偿点火抵消撞击损失的速度，修正弹道，让它心无旁骛地直奔自己被安排的使命。

主动导引头发射的亚空间载波返回了准确无误的制导信号，与存储器中的模式完美匹配。保险解除，电磁约束释放，以高密度压缩的金属态正反氘在瞬间扩散并接触湮灭，爆发而出的高能光子随即在亚空间场的约束下被导向振荡器，随着后续多级装药的接续起爆而引发一波高过一波的强烈不规则震荡。在短短数百纳秒之内震荡强度便突破增殖腔结构的临界点，逃脱约束的所有能量化作不规则的空间波动在十一维时空中扩散开来。

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水天线上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只不过这轮太阳似乎是颗超新星。

许久之后，光芒猝灭，将之前的一切还给海天之间。海风微拂，一切似乎如常，巨大的舰影和闪动着诡异光影的空间扭曲都不见了。只是彼得大帝湾上的栖地也随之消失了——那里只剩下一个规整如同造物主用地图编辑器加上去的巨坑，倒灌入其中的海水传来低沉而悠远的轰响。

月球背面，一道蓝光中，进取号退出跃迁。

“解除警戒。”随着杰夫的声音，舰桥的灯光重新从暗淡的蓝色变为柔和的米色，“所有人现在可以回去待命了。按原定排班表的下一班值班船员请在五分钟之后到舰桥报道。墨羽，你接管舰桥。”

舰长室。

一切都和自己离开时一样，这不是比喻，而是物理意义上的事实。这么多年的航行中——考虑到时间技术的大量运用，已经连这个“这么多年”都有点失去物理意义了——进取号已经为大部分舱室增装了时间静滞场设备，当人员因故离开不需要操作的时候，会将对应舱室的时间流静滞。

杰夫走进舱室，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接通自己的终端。既然回到了进取号上，那就借着这机会再处理一些工作——刚刚的战斗让他想到进取号似乎缺乏对大气层内目标和低价值目标的打击能力，趁着灵感还没消退正好勾勒一下方案。

“嗯？”他瞥见界面上闪动的光标，轻轻一滑，是时间科学实验室发过来的数据包。刚刚跃出的时候在栖地上方探测到还未散尽的时间粒子尾迹，这有些反常。

杰夫翻着页面上的数据记录和图表，突然目光一凝。随即他在身上一顿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块从Rh-172上带下来的数据芯片。轻轻点击几个按钮，然后将芯片插到桌上滑出的插槽内。

另一幅图表被显示出来，两条曲线几乎完美拟合。

“计算机，给我对应坐标海域的监视卫星数据记录。”

进取号在本时间线上的前台公司作为航空航天工业承包商拥有大量在轨卫星，其中一些秘密安装了26世纪技术水平的传感器组件用于暗中监视——大部分是直接使用库存的标准三录仪传感器和通讯部件，然后伪装成蓄电池组件进行封装。

三维视图哗一声悬浮在台面上的空气中。在对应的时间，一次小规模引力波动被过路卫星探测到，并经三角定位确定位置——图表再一次完美拟合。

“运行时间力学模拟程序ChronSim V116.2，根据现有时间粒子尾迹信息、电磁和引力波频谱数据拟合，模拟回溯时间跃迁事件的起止点和规模。”

“Processing.”

片刻，分析完成。由于数据不够精确，图表上发散的曲线看得人头皮发麻。但对于杰夫来说，这已经足够他的推断了。

“真他娘的见鬼……”他站起身来，看着悬浮于空气中的图表，喃喃自语道。

“哔啵”，提示音轻响。空气中跳出闪动的标签，又是新消息，这次来自情报室。杰夫拿起自己的PADD，经过生物特征识别后，压缩包解压。是随舰情报人员关于某些势力相关人体试验的情报收集。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新的证据，数据量很大。杰夫翻看着情报，目光再次一凝，随即镀上一层寒光。

“刚刚还在束手束脚瞎担心的……”他自嘲地笑笑，“呵。看来有些事不干不行啊。”

不过在这之前……他叹了口气，还有些事要完成。

半空中传来砰砰两声震响。

随着双侧垂尾向外张开形成减速板和发动机反推的全速开启，刚刚结束四马赫飞行的Rh-172在不到三十秒内从高超声速骤减至亚声速，同时扰流板和鸭翼展开主动破坏升力，加上反推对机身流场的扰乱作用，让这架前一秒还箭一般轻捷滑翔于平流层的截击机转瞬间变成了一块带着控制面的砖头，从三万米高空笔直坠下，随后在坠到离地两千米高度时，反推力装置收回，舵面轻点，将飞行轨迹一扭，便对准了乌格洛沃耶空军基地的跑道。

进入跑道入口的瞬间，Rh-172突然鸭翼上打，机头骤然上仰，下沉的机尾几乎贴着地面擦过。宽大的机身迎面兜住气流，将飞机几乎挂在空中。紧接着反推开启，矢量喷管下偏，几乎悬停于空中的飞机咚地一下便坐在了跑道上，几乎没有滑跑。缓缓前行一段收回反推后，发动机轰鸣骤然膨胀，些许加速拐入最近的联络道口，跑车般滑向机位。

如果不是时间紧急，杰夫绝对不会采用这种陨石一般的着陆方式，Rh-172为了高速飞行在起落架上克扣了太多的重量，随意这样做的话有砸断起落架飞机报废的危险。也就是从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一路四马赫冲刺过来油箱几乎烧空，飞机重量很轻——虽说如此仍然接近三十吨——的情况下，才敢采用这样的着陆方式。

关车时，围上来的机务们无一例外穿着防火服和手套——从四马赫飞行直接减速到亚声速后砸到跑道上的Rh-172机身尚未来得及冷却，现在机身外表面的温度仍然超过六十五度，在初春的海参崴仍然不算温暖的空气中如同桑拿浴般云雾缭绕着。虽然有甲烷主动发散冷却机身，但它的设计热负荷仅限于在3.7马赫的最大作战速度下长时间飞行和在四马赫下短时间冲刺时保护机身，长时间四马赫冲刺仍然超出了这套系统的能力范围。幸亏气凝胶隔热层能耐上千度的高温，这点热载荷仍然不在话下。

杰夫想了想，下机时没脱手套，并小心地扶住梯挡。幸亏设计地面保障设施时早就考虑过这种火急火燎的情况，梯子也是隔热的。

双脚踏到地面，他站定，意识到自己身侧的两个人影，于是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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