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湿透了脊背,阮心瞬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侧身时异样的感觉提醒着她再也不是原本的自己了。
“你没有拿它当成自己的手,这样它是不会愿意跟你的。”昏暗的房间里有个人影(论坛代号:F)站在百叶窗边说话,他的声音经过佩戴的面部投影处理,夹杂了很多升调。
“见鬼,那我应该怎么做……”
“慢慢来,试着想象你的胳膊还连在肩膀上,就是你现在承受着幻肢痛的位置,把这种痛感延伸出去,用你脑子里的手握住它。”
阮心瞬屏住呼吸,即使肩膀和假肢之间有软体垫着,摩擦经过创面放大后产生的疼痛还是让她几近昏厥,然后金属制成的手指动了一下。
“你握住它了,就这样把它抬起来,”人影看着病床上的少女,“这得花点时间,等到它肯跟随你就轻松了。”
“反正又不是你断了手。”阮心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嘲讽。
“我可是刚把‘动’的本质教给你哦,你来这儿之后看过拳击比赛吗?”
“……”少女对于话题的跳跃没有防备,硬要回答的话也只会是“没有”。
“用来制作身体部件的金属比人体更坚固,但是如果你对现代拳击或类似的格斗项目稍有了解,就会发现那些安装了假肢的选手并没有在比赛里取得多少优势,大多数人只是拿假肢当作自己身体以外的工具,既不能与之完全协同,又要顾忌出力时是否会对自己造成损害。”
“……我会注意的。”
“那就好,接下来是随堂提问,特修斯之船,这是一个颇有年头的故事,也是警官陈延福被捕的契机,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知道,更换部件的船是否还是原先的船的问题,我很讨厌这种问题,”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金属手臂反射着从百叶窗透入的微光,“它让你不停地思考,但是任何非黑即白的答案都会被你自己否定。”
“你最终拒绝了在假肢外面覆盖人造皮,说明你还是得出了结论。”
“啊,对,我还是我,只是和以前稍微有点不一样,切除的手脚可不会变成另一个我来刺杀我。”
“了不起,果然和他说得一样坚强,至少在向你传达坏消息这件事上我不用再担心了。”
“坏消息?说说看。”阮心瞬尝试用机械手进行精密的动作,她试了三次才捏住自己胸前湿透的病号服,扯动衣领让皮肤接触到不算凉爽的空气。
“梦境是柔软的东西,它不愿意接纳金属,你更换假肢后再也无法进入其他人的梦境舞台,如果强行进入假肢就会不断发热直至损毁。”
阮心瞬的手停在原处,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窗边的人影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出于好奇还是逞强才找了个看上去就很危险的委托,现在你已经失去了作为演员的基础条件,同时,医生和池役三接触冰格的权限被暂时收回了。”
“不能怪他们!当时他们替我治疗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病所以参与到自己的梦里,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治疗就结束了,我觉得这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得知自己来到了一百五十年后时,在确诊为菱半侵蚀头痛欲裂时,甚至在自己的左臂和左腿都被梦夺去时都没有哭的阮心瞬,此刻的言语里竟带上了一丝哭腔。
“然后是一个好消息,算是好消息,”窗边的人影转过身,将一件长方形的物品放在她的枕边,“这是一封介绍信,请原谅我用如此古老的方式,里面有地址,一些钱以及我的信物。”
“你是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
“看来这次之后你终于学会谨慎了,放心,孩子,当不成演员不会让人生就此结束,第一堂课就上到这里,现在你需要休息,睡吧。”人影的手轻轻按下阮心瞬的肩,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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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莫大的压力让K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他睁开双眼的时候面庞被一样毛茸茸的东西扫过,他伸手挠挠身上卧着的黑灰条纹生物,帕瑟用不带夹板的前爪反挠了他一下,丝毫没有挪动自己的位置。
“你到底怎么上车的,嗯?我明明开了隐藏投影,”K双手抱起帕瑟把它举上半空,帕瑟只回应着轻轻的叫声,用后腿蹬着他的手臂,现在这天气已经足够热了,但是帕瑟显然更喜欢趴在K的机械肺上,“你要喝水么?我这儿只有水,饭得等会儿。”
K从桌上的水杯里倒出一些水让帕瑟解渴,自己喝掉了剩余的部分,然后把帕瑟放进客厅,自己坐回床上捡起木板继续鼓捣之前没有完成的内容。阮心瞬留下信息离开医院已经过了近一个月,虽然K心里大概知道这孩子的去向,但是放任一个素质优异的冰格在外的话,不知道会被什么样的人盯上,所以这段时间K一直忙着用各种来路不明的账号在网络里散播似是而非的,看起来完全无关的信息,比如某处的空间驿站打折,或者哪家店的老板病倒了之类的,这些信息可以把那些试图追寻冰格迹象的人引入米诺斯的迷宫。现在屏幕上呈现的是一个留言板,随着K的手和目光的移动,如下文字出现在战碑里,“火星上的游乐场不准自带冰淇淋进去,这是缺乏娱乐精神的表现,但是他们的小丑化妆用的是荧光涂料还是蛮好玩的,有小丑恐惧症的人不推荐”,输入完这段评论后他关掉战碑,起身走向厨房。
帕瑟卧在沙发上,看样子今天诺栎·法兰还没来。
一个月前,他们救下了被菱半侵蚀的章米安盯上的法兰,本想着她和章米安能够和好然后找个星球重新开始生活——隐藏自己是脑移植人的事实,找个正经工作填补她外婆的治疗费——结果她和那位道了个别之后又跑回阿斯忒里亚来了,开头几天她每天都跑过来,证实了K对于汽车公墓里有传送间的推测。
你要问我如果他们嫌烦的话为什么不一走了之?他们并没有嫌烦,只是如你所见,他们都不太懂得怎么和别人相处。因此K把自己不会用的刀扔给了她,称如果她能想到怎么利用这把刀就可以留下来,因为“我们这里不要只会稀里哗啦的人”,在那之后有半个月的时间她没再出现。
“从调查结果来看,她确实在从事受虐一类的工作,”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医生说,“这种工作收入相当可观,在支付治疗费以外应当有结余,只是除去工作和医院,她的社会活动完全是零。”
“有什么不对么?”
“即使进行了移植手术,她本质上还是个姑娘,不说多奢侈,衣服和化妆品至少得买一些。我联系上头查了她住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要么她真的过着机器一样的生活,要么就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活动记录。”
“从梦境来看是个老实孩子。”
“不管怎么说,小心为上。”
“疑人不用呀医生。”
“牵扯到酒吧那边还是应该谨慎点。”
“你都帮她联系好老师了?还没确定留下她吧?”
“情报说你交给她的作业已经完成了,我只是提前做准备。当然,我们对她还是友善一些,这孩子也不容易。”
“你看这话题又绕回来了不是?她还真的来了。”战碑里蹦出监控画面,法兰左手按着刀柄向阿斯忒里亚走过来,她给打刀配了一副黑底金边的刀鞘,从刀鞘上开的凹槽里有一丝令人不安的红光。K打开车门迎了出去,在车前的空地上示意法兰试着攻击自己,法兰抽刀上前,定制形状的伊西斯矿石贴合着刀背的弧度,拘束器将矿石和刀身咬合在一起,防止因挥刀过快而产生空间裂痕。K第一眼瞧过去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挥动时最先接触到的空间会产生阻力,这刀只能越变越慢,孰料法兰的刀挥出后速度不减反增,K及时拿出断刃错开刀锋才勉强避开这一击。
“差点儿把我天灵盖切开,你这怎么弄的?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个……那个我是机械……可以控制手腕的振动,只要找到刀的天然频率,通过共振让矿石在两个空间之间反复弹动蓄力……”
“改造人搭配改造武器,这个连续性真不错,可惜……”
“什么……”法兰收好刀,怯生生地问。
“我是请你找到我能用的方案,我的心理创伤让我不能用矿石技术相关的武器,你的想法合格了,刀你就自己留着用吧。”
法兰听到前半句又准备开始哭了,后半句话让她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医生倚着阿斯忒里亚的车门说:“他的意思是你可以留下来。五分钟时间热身,待会儿和我们一起出去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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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栎·法兰睁开眼重新聚焦在路上,战碑里一跳一跳地显示着阿斯忒里亚的位置,戴着兜帽的她小声哼着歌,看起来心情特别好。自打游荡者小队接纳她已经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一直跟着医生和K参加日常锻炼,也旁观了他们的冥想练习,今天据医生说是集会的日子,所以她比平常出门还要早一些。
上个星期,在阅读完某本书后,医生将自己的思绪展开成一个形似格斗游戏练习关卡的空间,随着医生提高心境的亮度,一只人形怪物出现在视野中。它的头隐在黑色的烟气里,身上是雕刻着蔷薇花枝条造型的金属铠甲,繁复的枝条和绽开的蔷薇花栩栩如生,本该是相当美型的怪物,只是身体左侧的盔甲已经崩坏,肆意生长的蔷薇枝条缠着十数支金属探针在空气中扭动。
“这是刚才阅读的《崖顶古堡惊魂记》里描写的怪物,这本书的作者巧妙地用不同时空的人们进入同一座古堡的手法来逐渐增强恐怖感。”怪物的几支探针拧在一起打出一拳,K反应不及肩膀被击中,摔倒在地。
“见鬼,这也太快了。”K反持断刃护住手腕。
“我还是不太懂你们说的这些,”诺栎·法兰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我想你们讨厌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原因,我就像这个怪物一样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人。”
“在我原先的工作里有很多犯罪行为是仿生人或者其他非人形机器造成的,很早以前人们还在进行活体器官捐献和移植的时候就有人提出类似的假说,即被移植器官的个体性格会稍微变得接近于捐献者。我学到这段历史的时候老师非常严肃地批评了这种论点,这种研究没有考虑病人对捐献者的探究,得出的结论也不能简单地套用到其他个案上。古早的人们发现了记忆储存在脑中,直到今天哲学家们依然在寻找心灵储存在何处,有些人认为仿生人和一般机器会进行犯罪是因为这些金属本身带有恶意,这种无稽之谈我们是不会采纳的,我和三儿都相信心灵的自发性。”
“心灵的……自发性。”
“好与坏应该取决于你自己这个整体,而不是构成你的零件。你的事我也和小雾讨论过了,下个星期是集会的日子,到时候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并不一定要走和我们同样的道路,但是至少这种不必要的罪恶感我们会帮你一起克服的。”
“三十!哇!”K坚持到三十招,刚稍微适应了怪物的速度,此时怪物全力向前踏步撞击,左侧的探针拧在地面上靠着反作用力挥出,探针在K的头顶处分散成左右两边进行夹攻,K被这个变招打飞出去,他大口喘气,拍着地板投降,“这也太狠了,医生,你拿我当那些西宇宙执行人打可不行啊,他们简直就是神仙……”
“我只是针对你容易被难以料想的攻击伤到这一点。”医生指指自己的手,示意K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痕迹。
“别说我了,这孩子终于不是一副哭唧唧的样子了,咱们这也算是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治疗吧?”
“严格来说只能算是给孩子买了玩具。”
“什么嘛……”法兰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鼓起腮帮子又在酝酿眼泪,K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连医生也轻声笑着,最终她被这气氛感染也笑了起来。
法兰回想着上个星期的事,推开阿斯忒里亚的车门,客厅里没有人,只有条纹猫帕瑟从沙发上抬起头警觉地盯着她。厨房里传来锅铲与锅碰撞的响声,夹杂着某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就在她将身子探进厨房的时候,不知道是逆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K从灶台前回望她的那双眼睛就连眼白都是全黑的。
“你来啦,先坐一会儿,我在弄吃的,你待会儿要和医生一起去酒吧里吃,我就不假惺惺地请你吃这个了。”K的双眼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时间已经到了九月末,空气丝毫没有凉下来的迹象,制作晚饭的过程又在阿斯忒里亚内增添了更多的热度,这是人在里面会觉得很热但是热量回收装置又舍不得开启的程度,所以车后门一直半开着通风。K拌好面糊,把锅中的一点油加热晃匀,面糊倒进锅里摊开,减弱火势并多次翻面,直到面饼的边缘开始发脆就浇上打匀的鸡蛋,待其受热凝固再码上事先炒熟的的菜叶和蘑菇,最后撒上芝麻,两边以三分之一折起来就算完成了,他做了两个饼,配上辣椒酱和加热过的番茄罐头就成了晚饭。医生从楼上走下来,帕瑟也闻到香味走进厨房,K切下面饼的一角,稍微吹了吹递到猫的嘴边,再把断刃洗净擦干,他摸摸右侧肋骨确认了一下冷却剂的温度,开始吃饭。
黄昏时分,三人一猫离开阿斯忒里亚向建筑废墟更加密集的区域走去,医生沉默地走在前面,使用青少年平均值仿生骨架的法兰紧随其后,她得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帕瑟在墙根处跳了两下就没了踪影,K走在最后,仰着脸呼出晚饭所带来的丰富热量。橙色的夕阳将拖在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这些影子扫过残垣断壁时忽远忽近,仿佛暗处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移动,就这样走了大约二十分钟,K在一处路口停下脚步,说:“医生,我在这儿拐了,你们过去吧。”
二人停下来看着K拐弯,然后医生继续向前走,法兰又两边看了看,跟上医生的脚步。
“他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很欢迎三儿。”
“为什么?”
“‘受血者’、‘风彻之子’、‘三手掘墓人’、‘被信号灯眷顾的人’,还有很多像这样别人用来喊三儿的称呼,其中最有名的你应该也知道,‘恶鬼’。”
“恶鬼。”法兰小心地说出这个词,就好像只是说一说也会招致不幸。
“某人在网络上公开了一段影像,内容简单地概括起来就是三儿在对一名囚犯进行拷问。”
“啊就是那个……”
“部分是发布者暗中策划,部分是机缘巧合,但是这段影像是真的,我们关停了一些页面,只是这恶名已经传扬出去了。”
“但是……但是传闻中他的那种做法,你把他留在身边……这是一种治疗吗?”法兰拽着兜帽回头望了望,确认K没有跟在他们身后。
“也就是说你觉得我应该治疗他。”
“嗯……或者说对于危险的罪犯,用美好的信念感化他,你们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毕竟那不是一般的犯罪啊……那简直是……”法兰以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说出了最后的“虐杀”二字。
“我无意为他开脱,这起案件的真相你以后会接触到的,”医生停下脚步看着夕阳,再过一会儿天上的伤痕又会显现出来,“刚学骑车的孩子学会了往前骑却慌到忘了捏闸,仿佛全世界只剩车把和自己颤抖的手,这种时候需要有人喊他一声,让他鼓胀的耳膜能够接受外界的声音,你所说的信念或者诸如此类的大道理,三儿他懂得比你我加起来还要多,只是因为没有人能陪在他身边导致他根本不相信这些,我做的事在外界看来可能是治疗是监管,而我自己明白我做的事,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喊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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