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若拉

我刚到白色尖塔的那年，只有六岁。

听他们说，我的父母因为无法挨过饥荒，为了换取救济粮，才把我送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白色尖塔……不过绝大多数白色尖塔的孩子之所以会在这里生活都不是自愿的就是了。

可能是因为在狮心教团的传说中，红色头发的女孩总是和灾祸一起出现的缘故……没有人欢迎我的到来。刚开始时我感到非常的孤独，即使心里害怕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虽然牧师和嬷嬷们都很温柔，但他们都太高了……我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脸，你能想象吗，一群你只能仰望的、看不清脸的人围着你议论纷纷……就算他们的声音再温柔，里面的温度都还是冰冷的。

后来被嬷嬷带到宿舍的时候，孩子们都从床边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我的红色头发，大家都窃窃私语着指指点点，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个有着太阳般耀眼金发的女孩，就在冷场的时候，她突然嗖的一下跳下床，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一边胡乱揉着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迎来到白色尖塔，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啦——”。

那就是我和欧若拉姐姐的初遇。就在大家都无视我的时候，只有欧若拉姐姐一个人选择与我接近，她是在这个没有温度的世界里我最初感受到的希望。后来我问起她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她只是笑着说“因为红头发的孩子不是很少见吗，我就是喜欢稀有的东西啦”。

渐渐地我才知道，欧若拉姐姐在整座白色尖塔里都是出了名离经叛道的孩子。她总是干出一些令大家瞠目结舌的事情，像是在被批评之后为了报复藏起秃顶牧师的假发害他只能请病假啦、因为喜欢吃辣所以偷偷把嬷嬷做好的咖喱锅里再加几罐辣椒面啦，最夸张的事情就是她甚至训练自己偷偷养的老鼠成功表演了钻火圈……

有欧若拉姐姐在的日子没有一天是无聊的，她总是能惹得大家一边大哭一边大笑。

就连奥丁森神父都非常欣赏欧若拉姐姐身上那股用之不竭的活力，甚至还破例允许她只要期末测试满分，就可以不来上课……事实证明她做到了，逃学旷课之类的事情后来自然不必说，她至今仍然是白色尖塔旷课记录的保持者。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欧若拉这个名字是“极光”的意思，那是只有在世界尽头的冰川才能看到的绮丽景象，图片里漫天的光芒就像是天幕的纽带，在星空中披散下灿烂的朦胧光芒。

当我眼神闪闪发光地把那本书带到她面前，兴奋地指着极光的图片夸她名字好听时，她却大大咧咧地笑了，随手揉乱了我好不容易才绑好的头发。

“好啊，那改天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极光吧？恩……虽然极光现在还看不到，但是欧若拉姐姐就在这里，随时随地想看就看哦！”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会一直陪着耶梦加得的。”

那我们就约定好咯，我一边在心里这样回答她，一边伸出手和姐姐拉钩，立下约定。

当初的我由衷地认为，只有欧若拉姐姐是不会离开我的。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勇敢，有她在的日子里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闪耀的黄金色，我当初非常认真地以为那些耀眼得仿佛染上金色的日子便是世界的全部。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又到了快要骑士巡礼的日子，欧若拉姐姐已经十二岁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即将以首席毕业生的身份进入内陆深造。

有一天晚上熄灯之后，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摸到我的床边把我喊醒，说有个好地方要带我去看看，然后就强行拽着还没睡醒的我溜出了宿舍。

我们在深夜的学校里奔跑，欧若拉姐姐带着我娴熟地绕过了守夜人的巡逻，我们经常以“探险”的名义在整座白色尖塔里跑来跑去，照理说，这座小小的学院里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有去过的才对——

可是我的面前第一次出现了高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色尖塔的边界。对于两个不到十二岁的女孩来说不可能越过的高墙如同铁壁般矗立在我的面前，我颤抖着抚摸粗糙的墙面，那是我在白色尖塔里生活两年之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还存在”这件事情。

“愣着干什么，快点上来啊。”

我循声抬头，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墙头上俯瞰着我的欧若拉姐姐。我站在她和高墙的阴影里仰望着她，而她正在朝我伸手，苍蓝色的月光温柔地染蓝了女孩的身躯，满轮的圆月和耀眼的星河都在她的身后充当着背景。

我这才发现欧若拉姐姐的手上满是粗糙的伤痕，顺着少女的指尖看去，才发现墙角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一块又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墙上也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凹槽。

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爬上高墙，和欧若拉姐姐一起并肩坐在墙上，我忍不住回望来时漆黑一片的路发呆，直到姐姐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休息好了没有，接下来才是正戏哦”。

本以为这座高墙就已经是姐姐那晚要给我看的东西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我实在是小看了欧若拉姐姐的行动力和想象力，在她“嘿咻”一声跳下高墙躺在提前铺好的柔软干草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她要给我看的不是“边际”，而是更加外面的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到花岬这里来。我无法具体地形容那晚我看到的东西，漫山遍野的花随风摇曳，满天的星辰、遥远的潮汐、苍蓝的明月……最重要的，是有着在海岸线上大笑着奔跑的欧若拉姐姐。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超——美的？”女孩赤脚踩着沙滩，轻巧地转身，一边喘着气一边朝我伸出双臂，“书上说这是由于冲积形成的突入海中的尖形陆地……什么的，实在是太麻烦啦！所以我给这里想了个好听的名字哦——”

花岬。

意思是盛开着美丽花朵的、临近海边的小小陆地。

“花岬是我和耶梦加得的秘密基地哦！”欧若拉姐姐似乎是有点累了，她随手拔下一朵小花插在我的耳边，然后在花丛当中躺下。

“我可是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成功翻到围墙外面去的~！当初我只是想看看围墙外面有些什么、没想到前两天却发现了花岬这么漂亮的地方。”欧若拉揉了揉鼻子，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还真算得上是意外收获~”

我无法想象那些欧若拉姐姐一个人逃出学校，拿石头凿着围墙的夜晚里她究竟忍受着怎样的寂寞，更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日复一日地进行着这种只要暴露就会把自己的未来毁于一旦的危险行为……

“真可惜啊，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内陆啦，奥丁森神父已经和我说好了，会在巡礼骑士那里为我争取一个名额，即使是旷课这么多节也没有问题哦。”

真好啊。我一边用手指绕着头发玩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欧若拉姐姐可以完成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吧……相比之下，我这种普通的孩子……

“耶梦加得，”发现我沉默下来的姐姐突然翻了个身，她双手撑地压在我的身上，温软的呼吸轻轻地打在我的脸上，少女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答应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到骑士巡礼的名额，好吗？”

“欸，可是我……”

“没关系的，”金色的发丝垂落到我的脸上，我看不清女孩脸上的表情，“如果是耶梦加得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看极光，不是吗？如果还想要实现梦想的话、那就来内陆找我，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啊，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能答应我吗？”

直到我点头为止，姐姐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翻了个身躺在我身边。

“呐，如果以后遇到了可以信赖的人，也把他带到这里来好吗？毕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花岬这里来了。如果我离开这里的话，耶梦加得一定要努力交到更多的朋友哦，因为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有很多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啊。”

那天我和欧若拉姐姐躺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之中数了一晚上的星星，她在那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紧抿着嘴唇眺望着满天的繁星。

我没能伸手擦掉自己脸上少女留下的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始终笑着的欧若拉姐姐哭的这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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