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小农场里的大天使（2）

“这个盘子，是个年轻的姑娘送我的，她很在意盘子是不是摆在显眼的位置，好像我看到盘子就能和学校里的小男生看到女孩装在粉红色信封里的情书那样爱上他似的。所以我给它找了一个又显赫又危险的位置。”

“她下次来一定很失望。”

“管她呢。”老人微微露着牙齿，快活地笑着。“对了，小姑娘，你想喝酒？劳驾，替我也倒一杯，黄色的那瓶，什么也别加，我只喝纯的。啊，别管盘子，一会会有人来收拾的。”他用手指了指一个柜子。

我绕过那堆碎片，走到一个双开门的酒柜前，拿出两个大肚矮脚的酒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点，把其中一杯端给他，自己拿着另一杯坐了回去。

“很久以前，我喜欢在这种酒里加冰镇过的气泡水，酒在上面，水在下面。水一定要很冷，冷得像北海里的冰山。不过对一个血管里已经没有多少热气的老头来说，是没法再这么享受了。”他抿了一口，嘴唇蠕动着，然后满意的长出了一口气。“你知道北海的水是什么样的吗？啊，突然掉进去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不是水，而是砂子，他们是如此清晰地透过衣服摩擦着你的皮肤，每一次摩擦都抽走你的一些热气，脑子会像被人用冰块砸过那样疼，所有的想法只剩下一个，快游，快扑腾，直到自己抽筋沉下去，或者被人救上来为止。”

“我不太清楚。”我说，尽量摆出好奇的神情，如同孩子等着听故事的神色。

“有些事情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好，或者干脆不知道更好。”他笑了笑，上下牙嗑了一下。“小姑娘，你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大概只是，这个老东西找我来做什么呢？”

“呃。”

“我不怪你。你的表情和语气已经表示出来，你害怕我越扯越远，而你又不得不跟着我一起跑。”他挑了挑变得稀疏的白色眉毛。“再帮我倒点吧。”

我看了看他的酒杯，里面还有约莫半寸高的酒，但是我还是接过来，给他倒上了大半杯。

“我不贪杯，我喝酒是为了治病。”他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除非拿来做药。”我笑着回答，在自己的杯里喝了一口。

“说的没错啊。”老人纵声大笑，他头上的不多的白发也跟着一起抖动，好像是生长在岩石上几从苦苦求生的野草。“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说正题了，小姑娘，你要去帮我看个女人。”

“女人？”

“是啊，算起来已经有三，还是五年没见她了。记性不好了。以前我还能自己爬上山的时候，每年都会去看她。啊，小姑娘，你现在表情很有趣，你是不是正在替我想一个故事？就是那些报纸上最常见的，一个男孩，为了自己的梦想报考了军校，抛弃了家乡青梅竹马的女孩。等他在漂泊够了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等厌倦了，嫁人了，消失了。是啊，没有谁会一直等着谁。于是男孩很伤心，他在军队里的职位越来越高，却依旧孤身一人，他一直等到那个女孩成为了母亲，成为了寡妇，成为了祖母或者外祖母，才再次找到她的踪迹。于是两个老人就每年见一次面，一面述说着别来的感情，一面在幽静的山坡上，采着三色的紫罗兰，这是她年轻时候最喜欢的花。而这也是他们老得唯一能做的事”

“我想故事的主角不是女孩，而是一位真正的‘女武神’。”我轻声说道。

老人愣了愣，坐直身子。他满是皱纹的脸亮了起来，显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混杂着惊讶，快乐，默契，一种遇到对手，遇到知己才会有的矛盾的笑容。

“小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对你说过吗?啊，记性真的越来越不好了。”

“有个女孩对我说过，故事中总是有着真相，我想她的确喜欢三色的紫罗兰。”我说。

“没错。”

“我只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想。对我而言，一份共同跨越离别，恐惧，无奈，磨难，经历过烽火锻造的感情，世界上不会有比它更珍贵的东西了。又有什么力量能拆散一起目睹过死亡，又品尝过死亡的两人呢。”

“那么，小姑娘，你再猜猜她是谁？怎么样。”他依旧带着那奇特的笑容问我。

“大天使希维，初代战姬，永恒之枪冈格尼尔的主人。”沉吟了一会，我说。“我不想说原因，您也不想听吧。”

他的肩膀塌了下去，整个人的灵魂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抽走，只剩下皱巴巴的军服空壳，他艰难地站起身，把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是的。”他说，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似乎有谁把他的心扔进北海的冰水里，再敲成碎片。而这神情深深打动了我，在他拍我肩膀的时候，我们的血肉和灵魂都有了短暂的碰撞。

“他们……我是说我们。”我看着老人坐了回去，在自己的回忆和痛苦里蜷缩成一团。“没人在意希维的生死吗？”

“在意过，但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以为只有不到三十年。”

“三十年已经足够让很多事成为传说了。老人和瓦尔基里，唯一不随着年纪增长价值的东西。”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小姑娘，权力的记性都不太好，它是会选择性记忆的。”

我只能苦笑，老人说的没错，人都是健忘的，权力尤其如是。

“我答应。”我说。

老人无言地点了点头，“我用对你说谢谢吗小姑娘？一个和我不太熟的人，为了我做这种事情。”过了一会，他说。

“不用。”我微笑着，“我答应这个，并不是因为您的军衔或者身份，而是我意识到我们有相似的想法。当然啦，您也可以认为我这是在自吹自擂，最主要的是，这个任务也没什么能要我命的危险。”

“也对啊。”老人笑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助手，我想她受过的训练足以应对你们可能遇到的事情。你大概也会喜欢这个安排，她可能是这里最有女人味道的姑娘之一啦。”他又低下头玩他的纸牌，我发现那条本来塞死的牌路上，多了一张梅花10。

“我记得没有这张牌啊。”

“是没有，我偷了一张牌。”

“要是再这么慢吞吞的开下去，可能明天也到不了。”娜娜在后座说，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啊。”我笑着说。“娜娜希望是早点完成任务呢，还是我们这样一直慢慢的开下去。”

娜娜没回答，她在身边的旅行袋里翻找了一会，找到一个苹果。她又抽出一张纸巾，细致的把苹果擦了擦，清脆地咬了一口，又爬起身，伏在我的椅子上，把剩下的苹果送到我嘴里。

“越慢越好。”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分吃一个苹果，随便开上一条路，一直开到车子没油。找一个加油站，把油加满，再漫无目的的继续下去。只要阳光，空气，车子，你我。”

“还要有水和粮食。”我说。“我可没带太多盘缠，你呢？”

“我也没有。”她在我耳边边吹了口气，坐了回去。“但是我们可以抢，就像那个电影一样。”

“哪个电影？”

“啊，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啦。两个女人，背负着秘密和通缉，两个人一路奔逃，互相信任，互相依靠。”

“和我俩挺像呀。”我笑着说。

“别打岔嘛。”娜娜说，突然又自己笑起来。“是很像，比如，她们也是只亲吻，不会zuo爱。就这样一路开下去，没钱的时候就会去抢劫。我们找一家银行，你穿着老派的大风衣冲进银行，而我在外面望风。我会穿着长到膝盖的毛衣，围着一块三角形的丝巾，戴着墨镜，手里握着枪，一只脚踩着踏板，保持冷酷又优雅的姿势。我看着你在警铃声里走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倒霉的银行职员，说，把这间银行破产的事告诉我的…女伴，告诉她我没撒谎。然后我们开车继续逃跑，为了抢来的三元四角笑成一团。”

“那故事的结局呢？”

“你喜欢哪种结局呢？”

“你喜欢的那种。”

“那么就是，她们俩就这样开着一辆又大又破的吉普车，永远的流浪下去。”娜娜轻声说，她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苍茫。“无惧，挑战，永远在通向自由的路上狂奔，而且，是两个人。”

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向后面伸过去，摸索着。娜娜也伸出手，握住我的。她和米涅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你刚才故事里的女伴，其实你想说的是女人，还是女友？”

“都一样。”她柔柔地说。“你伸出手，我拉住你的手，愿意和你一起走。仅此而已。”

开过几处星散的人家，路过一个小镇子，娜娜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身体随着吉普车的颠簸轻轻颤抖。她唇边挂着一丝微笑，似乎真的梦到了她想象中的情节。我在镇子里买了两瓶水，又抽了一支烟，再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天色暗了下来，这里和很多丘陵地带的冬天一样，昼短夜长。我打开了车灯，前方亮了起来，道路两旁的灌木从清晰可辨，一条小河在不远处哗哗低笑。树枝开始摩擦一侧的车身，我循着变得更窄的小路，绕过一道山坡，在右前方不远处，看见了方形窗子透出的灯火。

那是一间位于干枯葡萄园里的房子，屋顶高大，一圈矮矮的石头墙围着它充作篱笆。我松开油门，让车滑动到门的附近，尽量轻的踩下刹车，免得惊醒了还在沉睡的娜娜。

我下了车，借着车灯辨认着脚下崎岖的路。今天天气不错，丘陵夜晚的空气干燥而清冷，冬天星辰的清光点缀天空，当我下车靠近大门的时候，围墙里的狗大声地吠叫起来。

“别吵！”我听见有些嘶哑的女子声音，狗叫声停了下来，大门打开，一个高挑的姑娘背衬着星光，出现在我面前。

车灯同样照亮了她，她双手抱在胸前，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闪烁迫人。

我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我看见的是冷冽的金色长枪，黑色的装甲，和展开的煌羽双翼，真正的大天使希维，高大，美丽，强悍无匹。仅仅一个眨眼，一切就都消失不见，我面前只是一个女人，面容白皙，双手细长，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肩上还披着一件黑色外套。

我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娜娜醒了，她走到我身边，两个人彼此沉默的互相观察。

“‘潘多拉’？”她皱了皱眉头，把身子略略侧了一侧。“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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