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她的时候,我正在把一束采下来的风信子装进口袋。
这不是个适合找花的季节,暮春的阳光已经很有一点燥热,我沿着海岸附近的山坡徒劳的寻找着白色的风信子,这是米涅最喜欢的花。在那个我和她都不敢回想的雨夜后,她就把她那间满是漫画和零食的游乐场一样的房间,变成了只有简单的家具,修女一样的住所。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一束白色的风信子。
在一处有一点高的山坡上,我终于见到了小小一从。我小心的摘下花朵。当我直起腰的时候,就看见了她。
她正坐在沙滩上,把双腿浸在海水里,涌上沙滩海浪缓缓的拥抱住她,又轻柔的把她放开。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是误入附近的居民?还是漂流到这里的海难幸存者?不管怎么说,在人迹稀少的小镇边缘,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少女,我总要去问问。
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看着我,我一下子尴尬起来,尤其是我注意到她几乎不着寸缕。这大概是在这少有人来的海岸尽情享受海水和阳光的少女,而我,变成了莽撞闯来的陌生人。
“…呃。你好…”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试图和她沟通。
她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护着前胸,从浪花中站了起来。海水沿着她梳成两条马尾辫的银色头发了滚落出来,沾满全身的水滴就在阳光下珍珠一样闪闪发亮。
“你会说话吗。”我说,也许是和塞壬一样的失散的战姬。普通人类的女孩子很少有那样精致的五官。
“我会说。”她说,又好像是要反驳我一样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她似乎是被她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用近乎梦呓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会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她仰起脸,努力地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
“那你住在镇上吗?”我指了指远处灯塔高耸的轮廓。
她先点头,却答非所问的反问我:“你是这里的头头?”
这个古怪的称呼让我笑起来。“我是管辖这片区域的司令官,不是什么头头。”她的瞳孔奇怪的收缩了一下,又慢慢回复原状。
“司令官呀……”她说。“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才意识到我的手里还握着那一束白色的风信子。
“是花。”
“这就是花呀。”她又贴近了一点,伸出手想去抚摸花瓣,我连忙退后一步,她离我实在有一点近。
“让我摸一摸吧。”她说。
“你先把衣服穿上,海边还是有点凉的。”我感觉脸上已经开始发烫了,把视线转向别处,尽量不去看她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的雪白肌肤。
“没有衣服。”她微微笑起来,她在笑时候,眼睛会先亮起来。她的眼睛是罕见的金色,如同海上初生的朝阳,镶着一圈红色霞光的边缘。
没有衣服…在思考这句话含义的同时我把花放在沙滩上,解开繁琐的扣子脱下制服外套,趁她弯腰去拿花束的时候,慢慢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我无意间触碰了一下她的皮肤,她的皮肤滑润而冰冷,仿佛是一块细腻的玉石。
她一点也没在意,只是把风信子捧在手里,爱怜的左看右看。
“你第一次见到风信子吗?”
“你说它叫风信子?”她轻轻抚摸风信子密集复杂的花瓣。“奇怪的名字。”
“是啊,可是你又叫什么名字?”我再次问她。
“名字啊。”她又陷入那种奇怪的思索。“名字很重要吗?为什么你总要问这个问题呢?”
“这个…因为名字算是生命被认可的证明,而且有名字才方便互相称呼啊。”
“没有名字也是一样的,我有很多朋友都没有名字。”她说。“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就象风信子,不叫风信子的话,它就不被认可不存在了吗?”
眼前少女的天真直接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得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姐姐们会来接我的。”她的话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在这小镇边缘荒凉的海边,女孩子一个人的话,着实有一点危险。
“我陪你等她们吧。”我说。她未置可否的笑了笑。
“你以前没见过风信子吗?”我问她。
“是啊,我住的地方是没有花的。”她的回答让我有了一阵莫名的心酸。
“花是有花语的。”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你的意思是,它会说话?”她果然来了兴趣。
“也不是啦,有的人喜欢赋予花朵一点意义,比如白色的风信子,就代表不敢表露的爱。”
“你是要送给你爱的人?”
我的心脏钝钝的疼了一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坐在沙滩上,明媚的阳光让我的眼角流出泪水。
“一个朋友而已。”
“哦。”她停顿了一下。“那你爱的人呢?”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有些费力的眨眨眼睛,然后才垂下头对着她微微笑着。
我们两个就这样沉默相对,大海的潮声轻轻荡漾在四周。
“我不知道花会不会说话,但是海会说话。”她耳语一样的说。
“哦?”
“在陆地还没有出现之前,海就在了,它一直在说话,吵闹,海是多么奇妙啊,它养育着我们,可是生气的时候,又会轻易夺走我们拥有的一切。”
我楞了一楞,幽蓝的大海在我们面前似乎无止境的延伸,轻轻的起伏。宁静中带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这是它永不会以我们意志所改变的自然的神威。
一阵海风吹来,她银色的发丝飘舞起来,半掩住金色的眼眸。她的个子要比我高,我的制服外套仅仅能遮住她的上半身,她毫无瑕疵的修长的双腿露在外面,上面还沾着发亮的海水和一点点细沙,她身上有一种原始的,自然的美,再联想到她所说的要来接她的姐姐们,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啊,大概是想起一个故事吧。反正也是等着,你要听吗?”
她点点头,我便对她讲起那个流传许久的,小小人鱼用声音换来双腿的悲伤地童话。她也坐了下来,安静的听着,半垂着睫毛,像是又在思索着什么。
“这个故事是骗人的。”她说。
“当然了,故事都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哪里会有人鱼。”
“不是人鱼。”她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是说海底,海底怎么可能会有水晶和钻石的宫殿,怎么会有明亮的阳光。就算有,也会被热泉和落石砸得粉碎。”
我有一点惊慌的看着她,我没有想过一个年轻的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眼光,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那里不是宁静清凉的幽蓝世界,那里只有把灯光开得最大也无法穿透的黑暗,那些比光明还要先诞生的黑暗。黑暗里藏着无数危险,看起来在睡觉的火山,满肚子都是随时可能喷出灼热的岩浆,就算有幸躲过也可能被冷却的岩石砸成齑粉;还有透明晶莹的冰山,在极光下反射七彩的光辉,可是巨大阴险的山根一直延伸到水下深处,连最坚固的钢铁也经受不住它轻轻的挤压;那里也没有五彩缤纷的乖巧的鱼儿,只有磷光闪烁被混浊魔力和能量影响的尖牙利齿的怪物。这样的环境下,大家却出奇的和睦,因为稍稍一丁点内讧可能带来所有人的灭顶之灾。生活在哪里,每天只会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生存下去,一切梦想,故事,希望在海底都是虚假的奢侈品,只有吃饱肚子活下来,才是最真实的。”她越说越快,甚至站起来有些激动似乎想向我靠近,我的制服从她的肩膀滑落,她就那样几乎赤果的袒露在阳光下。
我站起身来,难以名状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头脑,白色光芒组成的长剑出现在我手中。我早该知道她是谁,一个如此美丽,却连花朵都没见过的少女,而且对大海深处有这样的了解,她应该就是莉莉那次所碰到的敌人了,难怪在陆地上都找不到她们的踪迹,原来是潜藏在北海深处。Noise的人形衍生物或者说…首领。
这里处于小镇警戒带的边缘,太阳还不是很高,巡逻的警备队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这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沉着声音问她。
“你知道我是谁啦。”她略略偏过头。“我好像说的多了一点。”
“你先回答我,你听说一位叫彦的战姬吗?”
“这重要吗,我们和她们,从诞生起就是为了互相摧毁吧。”
“所以你们就摧毁了她?”彦的影子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敌人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可以轻易的杀死这样一个纤弱的少女。
“你想为她报仇吗,她就是你爱的人吧。你尽可以杀了我,我现在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她的坦白震慑了我,手中的剑已经抵住她细细的脖颈,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对着我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金色的太阳消失了。我想念彦,但是我怎么也不会对这样一个少女下手。
“你走吧。“我松开手,看着她脖颈上一道红痕。“在他们巡逻过来或者我改变主意之前。”
“我没有带武器,也没有穿装甲,甚至连那些只知道毁灭没有任何理智的杂鱼都没有带来。”她张开双臂轻轻笑着,“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对我说,我应该用脚踩一下温暖的沙滩,去嗅一下泥土的芬芳,那是我期望很久却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在骗我?”
“我们从不说谎。”她笑了,那是带着一点凄凉的笑。“我们都很坦白,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更团结,团结就是生存。而且,在海底,我们所居住的地方,今天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很可能以后就永远来不及说。”
我盯着她金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恐惧和躲闪,只有一片清澈,如同阳光在海面上泛起的金色涟漪。我觉得心脏在怦怦的跳动,我们的敌人,就是拥有这样眼神的女孩们吗?
“我相信你。”与她对视良久之后,我散去了手中的剑。
之后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缓慢的爬升,听着海对我们说着那些从亘古蛮荒起就从未停止的絮语。
“你们到底是什么?”我问她,这是一直压在我或者说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她踢着浪花。“从我有意识开始就是这样,当然了,心里偶尔会出现另一个声音,就是那个催促我去毁灭人类,破坏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的声音。”
“恩。”
“你一定很恨我吧,也很恨我们吧。”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如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而不是立刻杀掉她或逼问她们的基地。也许是她让我想起了彦,想起了米涅和塞壬,想起我认识的所有的那些人。她们本来都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却从一出生就背负着不该属于自己的悲剧命运。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摧毁,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结束这个世界的灾难。她们是为她们的战姬之名而生存的,可是重重光环下的她们,一样有着女孩子的纤细敏感,一样温柔细心,一样爱笑爱闹爱唱歌。
“这都是为什么呢。“我想起了很久前一个黑发少女说的一些话,“你们本来是一样的女孩子。”
“我们谁也不清楚,大概只是本能吧,如同鲨鱼捕捉金枪鱼。我们只是为了生存,仅此而已。”她淡淡的说,一如轻轻吹动的海风。也许她们真的不过是自然奇妙造物中的一种,我这个外来者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自然和海洋本身的善恶呢。
有什么东西从不远的海中出现,如同我给她讲的故事里的小人鱼的姐姐们分开波涛浮向船边,只是她们的手里没有那把用长发换来的匕首。
“我要走了。”她似乎在叹息。“我的敌人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又急速的靠近我,低下头,热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头上。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知道彦的事,她离去的时候很平静,没有痛苦,和睡熟了一样。”
我没有回答,只觉得热热的眼泪爬过脸颊。她伸出手扶着我的双颊轻轻舔舐着。
“和海水一样的味道呢,我们不会流泪,因为就算流泪也会被海水冲走。喜欢,爱,和眼泪对我们来说都是没有时间来细细品味的东西。”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遇。”
“知道名字的话,相遇的时候就会心软,无论输赢都会难过。所以我不问你的,也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不重要,你是你,我是我,这样就够了。”
她又贴近了一点,微微的嘟起嘴唇。
“我有点喜欢你。”她说,又赶忙摇摇头。“这太糟糕了。”她用力推开我,跑向大海。
“这是很糟。”看着她的背影,在那么一瞬间,我期待她能回头看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远远的被海风传来了过来,碧蓝的风信子,带着腥咸的味道。
“我叫深蓝,因为,我怕我等不到再次相遇的那天。”
深蓝,深沉的蓝色是什么样子呢?在诗人和作家的笔下,大概是用大海为图,用星辰为灯,通透无暇。我没见过画家笔下的蓝,却知道了海中的蓝。生锈的青黑色恶魔构筑的蓝,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绝望地抱着桅杆的水手的骷髅,炸开的洞就变成了门窗。无止尽的黑暗,让人无法喘息的水压,随时可能出现的毁灭性的灾害,而在这黑暗和压抑中,却有着一群被我们称之为Noise,怪物,灾厄的女孩们,艰难却顽强的生存着。
我拿起她丢下的风信子,把花放进海里,看着花束顺着海潮飘走,然后慢慢地沉入海底。要送给米涅的花,还是明天再采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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