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林夕的绿裙子(下)

地下室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潮气和泥土气味，这里有一盏黄色的灯照耀着一块小小的花园，花园显然经过了细心的照顾。里面只开着一种花，细小的白色花朵星星点点地撒在厚重绿叶中。

“这盏灯可以随着时间调节光亮，也有自动供水和温度调节系统。”林夕说。

“这是什么花？”我问她。

“我不认识。”她耸耸肩。“我只是想创造出一个自然与非自然共存的自然世界”

林夕绕口令一样的话让我笑了起来。“我可真听不懂了。”

“我用人造之物，模拟自然的环境，啊，我一直想找到一个交汇点，人造之物和自然之物成为一个整体，机械可以给予更充足的光照和水源，它应该是自然的助力。”她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有些时候，看着它就看到了自己。”

“共存而非控制和征服。”我说，端详着林夕的花园。“这花很好看，它有什么用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什么价值都没有，大概仅仅是我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很美，看着它的花瓣次第地开放，它也在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呢，就像我在画画的时候那样。”

“画？”

“站好哦。”她关上了电灯，浓浓的黑暗就把我包围起来。“看见了吗，司令官小姐。”我听见她在我身边低声说。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星海，头上，脚下，四周，满是无数星斗交织成的繁复璀璨的图案，它们安静地闪亮着，不升不落，林夕的花园里，叶子投下幽暗的影子。但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林夕用近乎狂放的笔触涂抹出的一道巨大的银河，光华璀璨，像是奔腾的瀑布，横贯过整个房间，最终消失在尽头的墙壁后。

“有的时候，我喜欢自己在这里。”她轻声说。“在星光里，从世界之外看世界。”

星光映在林夕白色的实验服上，让她如同薄云后的月亮一样美丽虚幻。

“几年前，联合军部交给我一个任务，说是要一种能夜间指示航迹的东西，类似于领航灯，用作夜间战斗的训练。”林夕接着说。“我从海中发光的藻类里提取了一些成分，合成了这种东西。”

“战争总是能促进科技的发展。”我说，我试着抹了一下墙壁，一点涂料沾在我的手指上，像是融化的纯银。

“是吗？”林夕轻轻笑着。“科技是两个词，科学和技术，而联合军要的只是技术。技术是一种投资，会对它认为有利的东西大力投入，然后急促的要求产出。它要求人们服务的对象不是世界，不是人类，更不是真理，而是战争和主导战争的军队。这种技术要求的不是创造，不是发现，而是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得到更多的回报。所以，战姬小姐们不会装备人类的热武器，因为确保可量产性和是用可靠性才是它需要的，它更多的在完善旧的技术。”

“那么科学呢？”

“科学是随性的，它就是漫天的星光，美丽诱人又难以触摸。它漫无目的的在沙滩上走着，偶尔因为一枚贝壳里的珍珠欢呼雀跃。因为兴趣和随意，科学才会有深度和广度。”林夕说，我听见她在黑暗里叹息，短促而轻微。“这是战争和联合军不喜欢的，他们注意的是价值。没有价值就不值得为之浪费资源。它们会根据对自己的价值进行命名分类，如同人类命名益虫和害虫，像您问的那株小花，它的根，茎，叶都能做什么呢？可用的，不可用的，有利的，有害的。进而是国家，战姬，人类，怪物。这些名字在互相厮杀，它们要的是研究如何让这些名字更有效率的互相厮杀。所以，这项技术被抛弃了，因为它的价值不够高，只能用来装饰墙壁，或者给您做几根荧光棒。”

“可是那些名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我说，那些星斗因为林夕的话，看起来不令人愉悦了，因为它们不会闪烁，只是放射死寂幽眇的光。

“是的。”我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和星光一样清冷。“其实我更喜欢画画和音乐，它们和科学发明也没有什么区别，源于好奇心和想象力，归于反复的试验和思索。只是艺术很难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科学就好办多了。”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做你喜欢的事情。”我说。

林夕打开了灯，四周的星空消失了，如同被日光抹去，只留下雪白的墙壁。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我眯起了眼睛，灯光下她的眼睛闪着光，带着一点欣喜，一点歉疚。

“我其实很自私，我可以研究出很多对您有帮助的武器，但是我怕那样联合军就会注意到我，然后我就会被调离这里，失去这个可以让我孤独地创造的空间，我喜欢孤独，孤独是最大的自由，因为孤独的思考的时候，我只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也喜欢单纯的创造，画画，音乐，小玩意，仅仅是喜欢，创造的时候，喜悦和温暖就从心底升起。司令官小姐，我给你弹琴，你喜欢，为我喝彩，我会高兴和感激，没有人听，也是如此。我想我不会给世界留下什么，更不会从世界攫取什么。所以，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至少我是自由的，创造和自由互为伴侣，如果有意识的用创造来获取其他东西，那么创造和自由都会失去。所以，您能原谅我吗，绝大多数时间我只能给您一些没用的东西。”

林夕一口气说完，她的语句还是那样单纯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呵。”我笑着摇摇头。“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呢？无用的东西，往往是无害的。而那些他们认为有用的，往往是为了权力和金钱而制造，权力是对别人的压制，金钱是对别人的掠夺，这两种都是毁灭而非创造。所以，不用在意你做的事情有什么用，只要你觉得那样很好，你喜欢那样做就好。”我顿了顿。“我们想要的，不就是自由，无论对人还是其他。”

“有人筑起了墙。”林夕说，她凝视着那面墙，银河消失在其后的墙。“从一开始，我们接受的教育就是，我们是人类制造出的产物，人造的，非自然的。我们诞生的目的就是保护人类，保护世界，这让我们知道自己和人类不同，这种认识反而给了人类凌驾我们的力量。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打败了自由的意志，我们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变得无用，害怕自己被抛弃，害怕自己无法完成你们加给我们的责任，我们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我们的关系变成了顺从而非协作。”

“那么我们可以把墙再拆掉。”我看着林夕说。“人们能建起来，就能再拆掉。这不是摧毁，而是创造，因为变革就是创造。”

林夕怔怔地出神，过了一会，她抬起眼睛，回望。“我知道，但是你不会害怕吗？”

“我怕的要命。”我说。“但是这是我的责任，并非强迫或者预先被设计好，而是来自我的自由选择，每个人自行其是，各负其责，为了情感，安稳，平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而选择的负担。这种真正的责任感不会有强制和割裂，相反，我想它会把我们更彻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且我想，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无人天生是工具，各人自有意志。”停顿了一会，我笑着对她说。“无论是检查每一个来这的新人，还是这一次，帮我做那个原始的解码机。”

“因为那是你叫我做的。”她说，声音比耳语略大。“但是司令官小姐，解码机到现在只完成了一半。”

“我不着急。”我说。“所有的事情都不用着急，路很长，我们甚至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是不是正确，但是决定出发后，唯一要想的只是回头或者中途停下。”

林夕一语不发，但是探出手，瘦弱纤细的小手，握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

“你刚才去哪里了？”过了一会，我问她。

“食堂。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嘿。”我忍不住笑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总闷在屋子里并不好，我应该带你出去走走，我记得我去过一个地方，人造建筑和自然景观互为补充，互为依赖，和谐又美丽。”

“我不需要去看。”林夕微笑，带着一点小小的自豪。“我可以把它们叫到我们面前，请您等我一会。”

她在角落的一个箱子里翻了翻，拿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摩托头盔的东西。

“戴上它。”她说，又细心地把头盔上的风镜拉下来，遮在我眼前。

我被眼前出现的东西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大步。我就像飞在半空上向下看，远离地面，一切景物尽收眼底。我正在飞越一片树林，树林后的远方是那座熟悉的灯塔，背衬层层叠叠的山丘。整个景色和我的小镇很像，但是又有些不同，这里的海洋更加博大狂野，这里的建筑比我实际拥有的更加精巧美丽。

“看见了吗，司令官小姐。”林夕轻轻的说。“虚拟现实的技术，看啊，大自然的圆润的海岸线，充满活力柔和色彩。还有我们的家，我们创造的平直码头，精细的路网，我们创造的直线，给自然固有的曲线带来新的变革和更多的活力。”林夕的声音变得十分富有感染力。“生机勃勃的现在，无限可能的未来，这才是世界应该有的面貌。”

“也是你们所拥有的，人造的机械和美丽的肉体，既有力量又可爱美丽，既勇敢又细致温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说，眼前的灯塔越来越近，灯塔下似乎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啊，这个东西可以拉近放大吗？”

“可以。”林夕说。“只要转一下右侧的旋钮……”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跳过来，把头盔从我头上扯掉。

“不能看！”她急切地喊出声来。

可是我已经看见了，灯塔下是林夕和我，她半垂着眼睛，看着山下的风景，充满专注的温情。她身上穿着我送给她的那套绿色的裙子，裙摆在海风里轻摇，就像是一杯晃动的苦艾酒，清澈孤寂的绿色精灵，带着复杂的香气。而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我不认识别的人。”她说，脸上有和头发同色的晕红，眼里有慌乱兴奋的神采。“所以按照你的样子建了模型，请你不要想入非非，更不要因此自傲。”

“我明白。”我忍着笑说。“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

“因为，到现在为止，我只找到一个值得同行的人。”她幽幽地说。

“只有一个吗？”我问。

“已经足够幸运了，司令官小姐，你敢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托付给几个人呢？”

“我想我至少敢告诉你。”我说。

“我明白。”她淡淡地笑着，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我一下。

冰凉，轻柔，甜蜜的吻，像是冰水顺着方糖和银色勺子一点一滴流进装着苦艾酒的杯子，把锐利的翠绿变得柔和，慢慢蒸腾出乳白色云雾一样的芬芳。

吾家战姬初养成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