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出现在假期的第三天,我正和米涅坐在门廊里,分享着一瓶酒,看着冬暮的阳光给海面铺上一层嫣红。我们已经习惯这样,坐在一起聊天,安静而繁琐,从总部,到房后的树丛。米涅会先听我说,然后絮絮地告诉我镇里的新闻,姑娘们的情况,还有新建的学校里的事情,最后微笑,把手搭在我的手上。
有的时候,我们会沉默下来,假装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亲密又安详,如同我和。。。彦。米涅越来越像彦了,也许接受了‘妻子’身份的女孩都会彼此相似。而彦已经成了我手掌里的一根刺,平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会在我握住米涅的手的时候,突然给我一阵锐利的疼痛。
我拿起杯子,正看见老人瘦瘦高高的身影,夕阳从他身后射来,在某个瞬间,老人恍如在熊熊燃烧。
“回去的时候,你得找辆车送我。”老人响亮地说。他稀疏贫瘠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联合军的制服浆洗得一尘不染。他走得很稳,腰杆笔直,手里握着一根亮闪闪的手杖。
我站起身,和米涅一起迎上前去。
“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也可以出去走走。”他和我握手,眼睛快活地闪动。“所以我就来你这里走走,欢迎我吗?”
“随时欢迎。”我诚挚地说。
老人笑了,他又转向米涅,米涅正站在原地,犹豫要不要先敬礼,老人却已经抓起她的右手,在她纤长的手指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美丽的小姐,还是应该称作夫人会让你更开心呢?”他略弯着腰,看着米涅的眼睛说。
“哪个都好。”米涅也笑了,老人的动作的确缓解了她的紧张。“我再去拿个杯子,长官。”
老人笑着点点头,我帮他拉开椅子,又从后面抵住他的腿。老人趁势坐下,发出一声叹息。
“那天骗了你,我一直有点不好意思。”他把手杖倚在桌子上。“有烟吗?”
我把烟盒掏出来放在桌上,我们一人点上一支,老人狠狠吸了几口,青蓝色的烟雾在我们中间飘荡。米涅拿来两只洗干净的杯子,为我们倒酒。老人喃喃地道谢,从她手里接过杯子,对她举杯致意。
“真不错。”他啜饮一口,赞赏道。“谢谢款待。”
“您太客气了,长官。”
“别再叫我长官。”老人微笑,又喝了一口。“很久没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只是在小镇随意买的,不是什么佳酿,长官。”
“我都说别再叫我长官了,小姑娘。”老人佯装生气。“我是你的客人,你是这里的主人。”
“可是您穿着制服。”
“啊。”老人挑了挑稀疏的眉毛,笑起来。“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他用衰老但仍明锐的眼睛打量着穿着睡衣的我。“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人的一生中大概会找到一个姑娘,你可以在她面前穿着睡衣,卸下代表权力和地位的外壳,对她展露你最真实的一面,然后和她用一个杯子喝酒,喝她亲手倒的,掺了家庭,爱意和温暖的酒,比古代皇室的藏酒更醇厚。”
米涅微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所以,还是你这里舒服。”老人说。“在医院里,任凭那群穿白衣的机器人把你的头摇高架低,听着他们的软底鞋在地板上黏糊糊地踩来踩去。每个人都有小心翼翼的笑容,认为他们一转身我就会死。”他吸了一大口烟。“当然更不让我碰这玩意,好像我抽一口他们显示屏上的小红灯就会爆炸一样。”
他停了停,享受了一会烟酒交融的感觉。
“但是我总得去那一边报道的,或早或晚。老人的生命就是秋天树上的叶子,你不知道它会在一阵微风后就飘落,还是能挺到来年春天。所以我想,在我还能清楚的说明白话的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可能很重要,也可能无足轻重。就当做一个老头子的唠叨。”他叹了口气。“对我而言,唠叨也是一种享受,在你们面前,在这里才可以。就和雪茄一样,嗯,我以前很爱说话,可是随着军衔的提升,我学会必须说话合情合时,你要保持沉默,看着别人,假装你在聆听,假装你洞悉一切,嗯,这个故事挺长的,你们想听吗?”
我和米涅同时点头,老人能在大病初愈就孤身一人来到我的小镇,绝不会仅仅为讲一个故事。
“就像所有的故事开头那样,像永远那么远,像南极海岸那么远。”老人说。“对我而言,和永远也差不多了。那个时候的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一点。年轻代表着应有尽有,勇气,意志,健康敏捷的身体,当然了,还有骄傲,易怒。我很高兴你已经度过了这个阶段。啊,你知道吗,我们总会遇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说。
“我们总以为自己穿上这身制服,就多了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多,问题正由此而来。我们总以为,穿上一个强大集体的标识,这个集体的力量就都属于我。”老人微笑着说。“所以等我加入联合军,我又多了自负,我认为我犯不着嫉妒任何人,我对我自己的命运有十足的把握。军队,战姬,还有那些蚂蚁般密布的怪物都不过是成全我前途的仆从。当我解放整个南方地区被破格提升成为最年轻的战区司令征战北方时,这种错觉带来的自负达到了巅峰。我经常会一个人站在灯塔上,头上是干爽明灭的星空,我幻想着自己站在联合军的顶端,幻想万物都服膺我的命令。是啊,我的想象会自动跳过任何障碍,直接跳到希望看见的美妙终点。啊,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我们谁没有过梦想呢。”我说。“但是梦想和生活总是两回事。”
老人咯咯地笑起来。
“我明白这个道理要比你晚一些,但是还不算太晚。那个时候在我原来的队伍死伤殆尽后,我拥有了第一个初代‘天使’,没错,你们应该知道她的名字,海伦,那个挥舞着海神三叉戟,传说中波塞冬的女儿。你看,我终于说她了。她不爱说话,不过这没关系,那时我说的话足够顶几个人的份儿。年轻人总是急于想证明自己比别人知道的更多,更聪明。北方战区不比南边来的更宽松,那时战况紧急,整个北国都在为解放北海地区而疯狂运转,我自认为的部下,上司,都不断地在用他们的愚蠢无知考验我,于是我暴烈,不耐烦,下属惧怕我严厉尖刻的责骂,上司也往往屈从与我滔滔不绝的雄辩。只有她不一样,我一直不会忘记那一幕,冬夜里,窗子上结着厚厚的霜花,我正在对着一份报告发脾气,觉得写报告的人太蠢,字句脱漏,不成章法,而上级居然蠢到连这等小事都需要一份报告。我一面压抑着怒气,一面仔细斟酌我能想出的更漂亮的文法和字句。她坐在炉火前的椅子上,沐浴在火焰的金环里。她说,睡衣。”
“睡衣?”
“是啊,说也奇怪,我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每当我因小事暴怒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微笑,关切地看着我,沉默的聆听,直到我平静下来,品味自己说出的每句话以感受到里面的愚蠢。‘什么睡衣’我当时这样问她。‘睡衣比较舒服,您在这里不用再穿着制服,它让您一直在拨弄您的领子。’她说。你们知道吗,其后的岁月里,这是我最喜欢回想的一段记忆,我是如何对着她克制我的脾气,每次回想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就像穿着睡衣的舒适放松的满足。
第二天早上,我的办公桌前多了一套睡衣,尺码略微大了一点,她给我买的所有睡衣都是这样,因为她说睡衣要宽大才舒服。所以,当有人不断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她时,与她相爱,成亲,我就会说她有很多优点,唯一不会提的是,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舒舒服服的换上睡衣。”老人看着我和米涅,温和地微笑。“我在病房里穿的就是她给我买的那些睡衣中的一件,我以为我要去和她相会了,也就能再次穿上它了。”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再和我们讲故事,更多的是像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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