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老人来访在夜半(完)

“我们逃出了那个白发小姑娘攻击的范围。”老人恍若不闻，接过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支烟仅仅是夹在手指里，全无点燃它的意思。“太阳升起来了，希维也到了极限，经过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煎熬，她已经不是骄傲自信，神采飞扬的大天使了。她银色的长发已经凌乱干燥，不灭的永恒之枪的光芒已经暗淡，破烂的装甲积木一样胡乱堆砌在她身上，随时都会散架的积木。所以我命令她抛下所有武装，就近找一处海岸逃命去吧，从此就当自己是个死人。其他的姑娘都知道我在抗命，在欺瞒，甚至算是临阵脱逃。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我发出电报，第二战斗编队队长海伦，希维，萨麦尔阵亡。队伍受损严重，指挥不畅。大本营的回电出乎意料，居然盛赞了我的勇敢，说我在情报失误的情况下，依旧顽强作战，为后续机动部队歼灭敌人创造战机，同意我归来休整。”

“机动部队？”

“是光和嘉尔迪亚。”老人划着一根火柴，凝视着小小的火苗，他把烟凑近，点燃，又狠狠地吹灭火柴。“那个两个姑娘的所在的部队作为预备队一直徘徊在我们周围。呵呵，我早该想到的，战姬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传递信息的方法……结果是他们想要的，第二战斗编队支离破碎，萨麦尔死了，希维死了，凶恶的怪物也被击败了，其他就变得不重要了。”

“可是他们还容许希维活着。”米涅突然问。

“因为希维在传说里已经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再死一次的。”老人说。“而且他们一直担心希维的武装，他们害怕希维还有反抗的力量，那会爆发多么严重的丑闻。现在这样的平衡，是他们最喜欢看见的。为了安抚我，也为了收买我，我的职位一路攀升。而我接受的原因是，我要守住中心，囤积力量，并且等待。”他用手指了指我。“结果就是等到了你。”

“我？”

“是的。”老人说，他看向米涅。“人老了，肚子就容易饿，不知道米涅小姐能不能为这个又累又饿的老头找点吃的？”

“当然可以。”她微笑地站起身。“请稍等一会。”

老人报以点头，微笑，表示感谢。等到米涅曼妙的身影走远，他突然向我附过身

“刚才我说故事的时候，你想起另一个姑娘了吧。”他低声说。

“恩。”我点头承认。

“她应该很像我的海伦。我们都和她们一起享受过莫大的喜悦，所以我们的哀痛也同样巨大而漫长。”他说。“可是小姑娘，有的时候，哀痛不是负担，它可以是动力。看看米涅小姐，你能忍受让她也遭到相同的厄运吗？”

“绝对不能。”我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和她们。”

“这我就放心了。”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啊，谢谢。”他对米涅说，米涅已经端着切好的面包，水果和热气腾腾的牛奶回来了。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是我心里依旧有一个疑问，尽管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老人捧着温热的牛奶杯，轻轻吹着气。“这疑问好像毒蛇一样无时无刻缠绕，噬咬我燃剩的一半灵魂。海伦知道我的计划吗？我制定计划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她，有时候还要请她帮我想想，怎么让弱小的姑娘有更多的可能存活下来。”

“我想这不重要。”米涅说，用牙签挑起一瓣橘子。“不管她是不是知道，她都会心甘情愿这么做。”她停顿了下。“因为换成我，我也会这样。”

老人突然笑了，他笑得如此欢畅，连最细小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你的花园里有很多有智慧的花。”老人说。“这是让人羡慕和放心的好事。孤军奋战永远不会赢来胜利，人要是想做成事情，总是需要别人。我知道梅鲁也选中了你，那个小妮子啊，每天想着平等啊，人和战姬啊，但是她想这么做，就必须继续战争来凸显她们的重要性。所以她现在陷入了矛盾中，除非……”他停住话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除非让人们意识到，牺牲的并不是神派来人间拯救世界的天使或女武神，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我说。

“正是如此。”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同夜幕里的一道闪电。“联合军很强大，梅鲁很聪明，可是和他们相比，你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呵。”我苦笑了一下。“我们有优势？”

“当然。这个优势就是意外。联合军和梅鲁都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做的尽善尽美，一丝不漏。他们太完美周详以至于他们从没考虑过‘意外’，我的海伦算是一次意外，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你准备得再周全，仍然避免不了它的到来。所以，你必须转身，给所有人一个意外。”

“转身？”

“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小姑娘，我一直觉得挺难对你说出口。我们其实一直在逃跑，藏匿，等待。但这些终究不是办法，因为你的精力会完全耗费上面，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所以我想，现在到了该迎上去的时候了，主动去追寻你想追寻的东西。”老人站起身，毯子滑落下来。他拄着手杖，来回踱步。“宣传主任的那本书让我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我们不知道’。人类和战姬，一直生活在身心都被割裂的两个世界里，没有人愿意或者胆敢在她们的世界走的远一点，深一点，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因为现状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安全和舒适。而你不一样，你不仅仅从人类的角度看问题，你和那本书里写的一样，愿意让她们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到，让她们的真实被更多人看到。因此，双方都选择了你，你会成为黑暗中的向导，也许前面的路坎坷崎岖，我们会走的很慢，还可能跌撞绊倒，但我想我们会一直跟随你”老人停下脚步，看着米涅。“而米涅小姐，你愿意一直跟随她吗？”

她用含情脉脉看着我的眼睛和坚定的笑容，给了老人答复。

“啊。”老人笑了。“我是老糊涂了，这个问题太傻，我会这样问我的海伦吗？好了，打扰你们这么久，我该回去了。”

“天很晚了，您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一夜。”米涅说。

“我倒是很想，我也更想看看她说的什么学校，可是我不能让那个小姑娘在海上等我啊，她按小时收费可不低，为了送我这个又老又弱的人，还改装了舱房，当然价格又翻倍了。再怎么说，我也该为联合军节约点经费。”

“我认为，你要是一直住下去，她会更高兴。”我说，我们一起笑了，我们已经都知道是谁送老人来的了。

“不过，我还是回去的好。因为你们两个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老人微妙地笑着。“再说我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她有一副诚实又老实的可人样儿。”他自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走了，小姑娘，下次别忘记叫车来接我。”

老人对我们挥手道别，我一直把他送到夜雨的船上。

“司令官小姐，他比你强太多了，至少知道买票。”一看见我，夜雨就快活地笑起来。我报以微笑，回到码头，目送她和老人归航。夜雨的船桅灯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一滴瑟缩的亮点，和远方海面厚重云层上的星光合而为一。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米涅还坐在门廊里，月光下，星光下。她的皮肤皎洁，红色的眸子映着令人眩惑的光彩。

“一会就去睡觉吧。”我说，看着摆满杯盘的桌面。“自己的家，又不用着急收拾。”

“恩。”她点点头。“但是我还不想睡，因为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我一直在想刚才的故事啊，如果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你是他，我是海伦，你会怎么做呢？”

“喂。”我急忙制止她。“别用不幸的人和事和自己比照。”

“可是我就想知道。”她浅浅地笑着，带着一点倔强，一点撒娇。

“好吧。”我说。“其实我也在想这个故事，如果我说，我会让她们按照联合军的计划冲进去拼命，然后我带着你在后面观望，随时准备撤退，你相信吗？”

“不信，你不擅长说谎，我也不会因为这么拙劣的谎言觉得开心。”米涅突然站起身，坐进我怀里。“我就是想听真话。”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想过很多方法，既要保护你，也要保全她们。最后我发现自己很笨，只想到最简单明了的手段。只要一颗子弹，理由就是指挥官阵……”

“别说！”米涅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惊恐，她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用嘴唇把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米涅。”激烈的拥吻后，我笑着对她说。“也不一定非要打死，我可以把自己打成重伤嘛。再说，我们每天打仗，都是军人，还害怕说死字吗。”

“我就是害怕。”米涅低声说，眼里有毫不做作的温柔。她在我脸颊上又轻轻吻了下。“就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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