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的档案处不算难找。
它躲在总部偏西的树林里,方方正正,和这里大部分东西一样,简洁而又规矩。建筑规模不大,也许联合军的历史还没来得及长到要用更大的地方来容纳。
建筑正门有一座黑色的雕像,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本大书摊开在他的膝头,雕像的右手握着一支笔,眼睛没在看书,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未知的远方,左手紧紧按着腰间的剑柄,同色的底座上刻着几排金字,我认出那是一出著名剧目里的台词。“凡是过去皆为序章”。这行字用六种语言刻在上面,雕塑无言地告诉着我这里的职责:记录,调查,保护。
钢制的大门边有一套精细的装置,伸出一个突出的望远镜式的探头,探头旁的电子屏上同样用六种语言显示着。“请将右眼靠近透镜。”
这些语言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们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一个从天空到海洋,都画出了隐形的,不可逾越的疆界的世界。在总部待久了的人,很容易忘记这些疆界。怪物让人类推倒了自己建起来的巴别塔,各个国家民族的人因为各种理由加入这里,好奇心,神秘感,冒险欲,或者和那个调查员一样,因为家人所以“愿意为人类做点事。”
我们在联合军里工作,战斗,似乎从没脱离这个世界,又似乎游离在这个世界之上。我们的目标正如总部门口的大字:“一切为了人类的利益。”当然,这行字也是用了六种语言,我不知道这里来来去去的战姬们,会如何看待这行字。
我把眼睛和镜片对齐,一道不太明亮的光从透镜后射了出来,在我眼睛上扫了扫。过了一会,门里面的什么东西咔哒响了下,大门缓缓的向一侧滑开。我揉了揉眼睛,走进档案室。
里面的空气清爽又干燥,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玻璃窗,把规整的的影子投射在嵌花木地板上。一条厚厚的东方地毯巧妙地把房间分成两半,地毯的尽头,摆着一张半圆形的桌子,桌子旁是两把配了软垫的樱桃木椅子,扶手雕着卷曲的花纹;一张皮质长沙发,附带一个脚凳。一个女孩坐在桌子后,正在用铅笔在一个记事本上记录着什么,她用一只手托着下颌,一截白嫩的小臂从紧身上衣的袖口中露出来。
“欢迎您,长官。”她放下手中的工作,站起来,微笑着迎接我。这句话是用联合军的通用需要语言说的。她的身材很高,几缕金色的刘海半掩住她端正宽阔的额头。她的眼睛很吸引人,是带着一点淡金的翠绿色,如同孔雀骄傲的尾羽。可是更吸引人的是她的前胸,略紧的上衣和胸前的两排扣子起到了欲盖弥彰的效果。
“这里东西够多的。”
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电脑屏幕,一套清雅的瓷茶具,一把冒着热气的咖啡壶,以及一瓶泛起气泡的水,水应该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上面沾着冷凝的水汽,水瓶边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因为来这里的,都是联合军的高级军官,我们会尽量提供让您更舒适的选择。”
“可惜没有酒让我选,哪怕是一种也好。”
“请您谅解,这是这里的规定。”
“那么抽烟也不行了?”
“在这里可以。”她把一个金属烟灰缸推到我面前。“但是在下面就不可以了,所以您可以把烟交给我来保管。”
“下面。。。”我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档案处在地下?”
“是的。为了保护档案,那里的含氧量比地面要稀薄很多,所以就算您想在那里抽,可能也点不着火。”女孩微微笑着,也许这也是这里的礼仪,也许只是她很爱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睛依旧沉静,好像在细细,慢慢地思索着什么。
“恩,我会遵守的。”
“谢谢。长官,档案显示,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她说。“我是嘉尔迪亚,总部直属部队的战姬,今天由我为您效劳。请允许我带领您熟悉这里,并尽量回答您的疑问。”她礼貌地微微欠身,领口的蝴蝶结像要飞走一样晃动起来。
我明白了这里没有守卫的原因,既处在联合军总部的心脏部位,还有一位强大的战姬管理。还有什么力量能从这里偷走什么呢?
“好的。”我微笑着回答,嘉尔迪亚的用词如同档案这个词本身一样悠久雅致,更有趣的是,她虽然能流利悦耳地说着话,却有点分辨不出这种语言特有的平仄的区别,于是她有点咬舌头的口音就有了一种特有的感觉,类似小女孩面颊一样的软糯和天真。我弯下腰,牵起她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皮肤很白,上面有一层淡淡的茸毛。
她的脸微微红了红,当然也可能是光线变换带来的错觉。
“长官习惯对每个人都这样?”她问我。
“不是,仅仅对某些特别的。”我笑着说。“比如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说了很久很久的语言原来是如此可爱。”
她的脸又红了,我确定这次是真的,而且红得很好看。
“谢谢。”她说。“请这边走,长官。”
嘉尔迪亚带我走进一架电梯,电梯的门关上,开始下降,一股冰冷的风无声无息的地从下面卷进来。
“这里很深?”我问她,我注意到电梯只有两个楼层可选,一楼和最底层。
“恩。”嘉尔迪亚点点头。电梯里的空间不大,她头发和身上好闻的味道氤氲在周围,类似杏仁的淡淡的香甜。
电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门又打开了。门外是一条宽阔的走道,天花板上的白色灯光隐隐照着灰色的地板和墙面。这里很安静,我们四周厚重的泥土隔绝了一切声音,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轻微的嗡嗡声,好像地下藏着一只巨大的蜜蜂。
“通气系统。”她说。
我敲了敲墙壁,墙壁发出的清晰的回音。
“都是金属做的?”
“是的,长官,请走这边。”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跟着她,边走边说。她的步伐不快,但是矫健而平稳,鞋跟很有节奏地敲在金属地板上。
“长官希望档案室是什么样子呢?”
“我以为我能见到卫兵重重把守的走廊,严格冷酷的安检,带着厚重眼镜的冷漠女管理员狐疑地从眼镜上沿盯着我,然后挥手放行,让我得以瞻仰那些厚重的目录,总长以公里计算的纸页,还有那些沉默的,背负历史秘密的高大书架。结果只有一个大铁盒子,当然了,管理员比我想象中要聪明美丽的多。”
“谢谢。”她轻笑一声,脚步不停。“您一直在夸奖我,长官。可我还什么都没为您做呢。”
“要不是有你引路,我是说什么也找不到这里。”我说。想起地表接待室里那些舒适的设置。“这里挺有意思。一面热情欢迎,一面严密防卫。”
“但是这两者并不冲突,对吧,长官。”嘉尔迪亚说。“这些资料很珍贵,所以我们在地下建起这个档案库,这些墙后有很多单独的储藏室,防止湿气和酸性东西侵蚀脆弱的纸张。而且现在毕竟是在战争中,所以妥善安全保管档案的工作更加重要。”
“这里有多大?”
“很大。。。抱歉我只能这样回答您。这里大概有好多个足球场那么大,当然,也是足球场那样的矩形。”
“呵。”我笑了。“好像是埋在地下的钢铁棺材。”
“您形容的很精妙。”她笑着回答。“我们的确可以把这里看做古墓,因为档案库和古墓没什么不同,它们既都是开启过去的大门,又都是被岁月和泥土掩埋的事实。”
她说的很诚恳,可是让我背后不由自主微微发寒。我们头顶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步伐依次亮起,又在我们身后熄灭。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正在命运的花园里散步,身后是笔直的走过的路,而眼前则是一团漆黑。
在黑暗的门后,还藏着无数人走过的命运,事无巨细地保存他们的一切。我又想起那座供纱莉叶起舞的拱桥,我们又像是在那座桥上,行走在常世和现世之间,身边环绕着历史的幽灵的呢喃。
嘉尔迪亚在我前面引路,她依旧带着她的记事夹,夹子安稳地落在她的肘弯,正如捧着命运之书的女神。
“有点气闷吗?长官。”
“还好。”我回答。“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如果乌鲁德生有贝璐丹迪的容貌,又恰好拿着斯考尔德的笔记本,大概就是你了吧。”
“您可真会说笑。我哪里是什么女神。”她轻轻地笑着。
“好吧,可能是我说错了。”我故作一本正经的说。“因为你更像另外三个三位一体的姑娘,美惠女神。”
嘉尔迪亚停下脚步,绿色沉静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笑意,一层红晕从她的脸颊慢慢泛起,就像是晚霞慢慢铺向碧绿的湖水。
“以前没人这样夸过我。”她说。“谢谢,我很开心。
“不用客气,你喜欢在这里工作吗?”
“很喜欢。”她回答。“人们说我们应该在天空与大海上畅游,可这里也是大海和天空,文字和历史的世界。”
“历史?”
“是啊,这里有很多非保密的个人档案,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把他们理好顺序。每一份就是一个人的最原始的经历。而人和他们所做过的事情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创造了历史,无论长短。啊,索引室到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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