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嘉尔迪亚的档案室(下)

我扔下档案，靠在椅子上，脑子里混乱又空白，椅背硬硬地顶着我的脖子。枫，我当然能猜到是谁。我不用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个温婉沉默的姑娘，雪白的刘海覆盖在红色的眼睛上，如同盖着初雪的枫叶；还有那颗在月光下破碎的水晶一样的糖苹果。

可是当时的她又会如何选择？是因为妒忌吗？因为希维的出现对她这种先天不足的战姬是活生生的嘲弄？还是因为恐惧？恐惧因为无用？还是仅仅是因为环境的影响，因为她所拥有的人性的软弱？是啊，我告诉自己是后者，也许我在自我欺骗，就像她大概也会自我欺骗一样，这不是做坏事，这是联合军的命令，这是她们要遵守的规则。而她也用了最华美和壮烈的死亡结束了一切。

“别去怪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可是那个探头还在桌子上，在白光下看起来像是一只严厉又警觉的眼睛，这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看着彼此？联合军既然可以监视希维，就可以监视所有人。在这种监视中甚至连名字都会被省略，“目标”“对象”，剔除了任何可能存在的主观情绪，仅仅留下准确冰冷的叙述。

我想起米涅，想起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还有娜娜，她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像是个送丈夫上前线的妻子。可是我只是打了一个申请，他们就同意了，甚至连我的午饭都没耽误；我又想起希维，她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平和吗？

会是光吗？有一双长直美腿，细心熨帖的光？难道是影？活泼聪明，有着小鸽子一样灵动雪白的双脚的影？这种不信任所带来的恐惧彻底抓住了我，我切身体会了这里的力量，仅仅是纸张和文字，还有几张照片，就足够让人变得忧心忡忡，敏感多疑。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夜雨，那个狡黠的小姑娘，她比谁都清楚，只有绳子向四面八方绷紧，她的船帆才会更安稳。

我直起腰，在屏幕上输入自己的名字。“即将查询高密级档案，请再次确认身份。”屏幕冒出这样一行字。

和之前一样，我把眼睛对准探头。这次它用了很长时间扫描和识别，在我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它发出了滴的一声，传送带再一次缓慢地转动起来。

我的箱子和希维的箱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轻了很多。我迟迟不敢打开它，好像它就是传说中那个装满灾厄的盒子。我在害怕什么？不是可能有的联合军对我的监视记录，而是某种背叛或者欺骗的证据，某些令人痛苦不堪的真相，那些告诉我爱和亲密不过是建筑在谎言上的沙堡的记载。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让它们就这样睡着吧，不要自找麻烦。可是我还是打开了箱子，因为用力过度而眼前金星乱冒，肚子上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我的档案袋既少又薄，内容比袋子还要单薄。从学院毕业，觉醒，受学院长的邀请成为驻守在北海的司令员，我对那个神秘Noise小姐的观察，调查员和作家小姐，白和小影的到访，和夜雨一起的一次运输，还有最近那件的“功劳”都被详细的记录在案，内容都是我想让联合军看到的。我从头翻到尾，又重新翻了一次，确定了没有监视，没有告密，只有一个干净的人，履历清白，勇敢善良，让我怀疑这是个恰巧和我同名同职位的好人。我第三次确认了一下档案的内容，心满意足地把它放回袋子，看着箱子消失在黑洞里。

我觉得索引室里的空气变得清新了，悸动从心口一下传遍全身，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狂喜，放松，还有一点对自己卑鄙的自责。我怎么会去怀疑她们，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做的多好，而是她们和他们都在为我掩饰，虽然可能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

这么多人都信任我，支持我，保护我。我不知道都有谁，也许是每一个，我所见过或没见过的，仍旧和我一起或永远分离的？

悸动慢慢散去，这里稀薄的氧气让我四肢乏力，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抹了抹脸。这里的温度不高，适才的冷汗让衣服湿冷地贴在我的后背上。我用手揉着眼睛，感觉好一点了，但我还需要一支烟，再来一杯酒，然后给自己放个假，好想想怎么继续面对这个可以为了建立档案库移山填海的庞然巨物。可我所有的只有一点勇气，而我正在抓住它的尾巴免得它溜走。

“嘉尔迪亚。”我喊道，有点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难听。

“我在，长官。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提示您，如果再继续呆下去，恐怕对您的健康有害。”

我按了按桌子上的蓝色按钮，门和屏障滑开了，外面的空气顺着缝隙溜进来。地下的空气不算新鲜，但是已经足以给我带来迷醉的快意。饿了太久的人不能暴饮暴食，我却可以尽情呼吸氧气充足的空气。

她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

“您的体能着实不错，对于女孩子来说。”她眯着眼睛轻笑着说。“上次有位长官，只呆了三分钟就嘴唇发紫，差一点昏过去。”

“啊，如果我昏过去，是不是由你来做人工呼吸呢？”我笑着问她。

“如果是您的话，我想我会。”沉默了一会，她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故意在挑逗她，而是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我所经历的不仅是震惊和恐惧，看见秘密时的激动和欣慰，更有一种难耐的孤独，我在深埋在地下的钢铁棺椁里，心事重重，却根本无法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这和寂寞不太一样，她的陪伴只能舒缓，无法消解。

这种感觉直到办公室还没有消退，我喝着光特意为我调配的茶，茶水有点苦，里面泡着银杏，迷迭香和细心切成薄片的柠檬。

她知道我要去档案处，所以早早准备好了这种据说可以保护大脑的茶。

我知道光就在门外，这个事实让我心里涌起一丝温暖。在偌大的总部里，至少她目前是可以信任的。只是自从那天后，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那种无处不在，却不和我单独相处的冷淡的礼节，好像约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在我犹豫要不要叫她进来的时候，光叩响了房门。

“司令官小姐，现在我方便进来吗？”

“啊，随时都欢迎。”

她推开门，又细心地掩好，手里莫名其妙的拿着一个灯泡。

“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天要黑了，而这里原来的灯光太暗，不太适合您在夜间工作。”她说。

“我觉得还好，再说这种工作，叫一个工人来换就可以了。”

“您回来时候，我看见您一直在揉脖子。我想大概因为您过于贴近文件而让颈椎疲劳。”

“啊。”我又揉了揉脖子。“那倒不是，只是因为档案室的椅子太硬了。”

“是吗？那里的椅子很不舒服？”

“恩，不单是椅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如果真想换灯泡，你早就会不着痕迹的做好。你只是想找个可爱的借口，来问问我下午在档案室过的怎么样。”

“您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站起来，把灯泡从她手里夺下来，放在桌子上，又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向后仰起头，稍稍不自然地摆向一边。她轻柔缓慢地试图把手抽出来，整个过程短暂又漫长。

“您想这样握多久呢？”光转过头，凝视着我。

“直到我想好怎么对你描述那里。”

“那您想好了吗？还是放开我的手，我好去给您倒杯酒帮助您思考。”

“好啊，但是需要两个杯子。”我停顿了一下。“谢谢你，光。”

光点头，微笑，一个只有我才见过的默契甜美的微笑，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她奇异的双眸也因为笑容变得更加动人，蓝色和黄色的瞳仁，如同窗外的阳光，正在蔚蓝的海面上燃起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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