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光的小房间(3)

那是一座表面粗糙的房子，楼层不高，四四方方。外面有一排矮矮的灌木当做篱笆。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黑色的大门。

这间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一盏随着我们脚步声亮起的昏黄小灯照着狭长幽暗的走廊，空气干燥清新，木头和石头建筑特有的泥土味道混在一起，带着名为历史的气息。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她又拿出那一长串钥匙，钥匙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请进，司令官小姐。”她说，推开了乳白色的房门。她用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打开了灯，整个屋子就明亮了起来。

光的房间并不大，但是布置得适宜又温馨。进门的地方铺着一块棕色的地毯，然后是一张餐桌，摆着两把椅子，一把是黄色的，另一把则是淡淡的天蓝。

餐桌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柜子，里面的酒杯也是成对的。

“请坐。”她指着蓝色的那把椅子对我说，又从桌下抽出一个同色的脚凳，好让我坐得更舒服一点。

“在我那里，战姬们都是住宿舍的。”我环视着房间，对她说。

“那是因为您在前线，而我在后方。这座楼里还住着其他总部的部队，当然还有些文职人员。”光说。她从酒柜里拿出两个杯子。“喝点什么吗？”

“什么都好。”我说，我已经意识到这间屋子早已被她的主人细心打扮成适合两个人居住。

她拿着杯子走进了小小的厨房，我站起来，端详着酒柜旁那架古老的留声机。留声机黄铜的喇叭被擦的光滑铮亮，闪闪发光。

“我自作主张给您泡了蜂蜜水，您喝了一些酒，这个大概能让您的胃更舒服一点。”

“留声机真漂亮。”我端详着同样干净的铜制旋钮。

“我还是喜欢过去的东西。”她说。“您想听吗？”

“当然。”

光笑了笑，把杯子放在餐桌上。从酒柜下面拿出一张黑色的胶片，把它放进那个古老的唱机。针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轻点胶片。随即，针尖放松下来，开始舞蹈。它的舞蹈带着轻柔的沙沙声，好像白浪涌上吞没沙滩的声音。

“圆舞曲”光轻轻的说。可是这曲子并不如一般的圆舞曲那样欢快，流畅。而是如同一块摔碎的水晶，熠熠生光，却支离破碎。

“这是很早的曲子了。我常常会自己听这首曲子，想起我们得办公大楼还是一座古老礼堂时，里面的舞会。光亮的皮鞋和高跟鞋踩出清脆的节拍，柔软的丝绸裙摆扫过光洁的地板。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礼貌的微笑，温暖地揽着彼此，轻盈的旋转，恰到好处地停顿，然后是体贴的吻手礼。这是我经常回想的，如果他还在，我会有的生活。”

“我也经常这样。”我轻声说。“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常幻想可能拥有的另一种生活，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是乐曲停顿后，我们又得回到现实，所以，我开始学着对现在拥有的感到愉悦和满足。”

“嘿。。。”光悲伤的笑笑。“若是我年轻几十岁，我大概会因为这句话爱上您。”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她说，咬着嘴唇。“我一直在试着对自己拥有的感到心满意足。司令，您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首曲子吗。那天晚上就是这首舞曲。人们在庆祝，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只有我把他的死亡埋在心里。您应该知道那次大战，我们以为我们赢了，狐狸雨们再也不会出来了，所以，几个人，几个战姬的牺牲被胜利的巨大喜悦冲得毫无痕迹。礼堂里的人很多，大家都穿着正式的衣服，我擦亮餐具，保证每一个都光可鉴人，我安排座位，保证不会因为人太多而过于沉闷。我在门外的石头台阶上铺上毯子，免得喝醉的人们摔破脑袋。我指挥她们端着银色的托盘，在礼服，雪茄和高脚酒杯的森林里穿行，托盘里放着美酒，以便随时添上。他们微笑着向我念叨感谢的话，夸奖的话，关于天气和时事的话。。。我同样微笑，礼仪规范，保持尊严的回应，我甚至有了一种隐隐的成就感，看啊，我是多么称职负责，比在另一个世界时还要更加的好，而这感觉还真的减轻了痛苦。可是有一点很奇怪，所有的声音，包括我自己的，都好像从水下传来的模糊回音，离我是那么远。然后，仅仅几个月后，Noise再次出现了，一切如常，那一晚就像一个梦，只留下这栋他从没住过的房子，礼堂也慢慢变成了现在的大楼。。。司令官小姐，您知道最可怕的梦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想。最可怕的噩梦，反而是那些美好的梦。就是当你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个梦的时候。”

“没错，司令。无论是梦见自己战死，消失，或者从天空坠落。当我醒的时候，会发现我还安全的在自己的屋子里。而那些美好的梦，我梦见他回来了，如同从未离去。他和我亲吻，跳舞，恩爱，然后我睁开眼，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清醒在双人床上。”

“我想我很明白这种感受。”我说。“所以。。。我要学着一点改变，告诉自己，那些只是梦。不能永远因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我承认，这很悲伤。。。但是我们必须要面对。”

“那么，您说。他们会知道我们在记挂他们吗？”

“不会，但是我们会。”

光的眼睛泛起奇怪的光泽，好像清晨水仙花瓣上凝结的一层露水，好像湛蓝的天空飘过几丝薄云。

“你哭了？”

“不。司令，大概只是累了。”

我轻轻把她拉向我，光合上双眼，嘴唇以一种近似微笑的弧度微微开启。我轻吻她的前额，她微微颤抖着，突然整个身体倒向我，抬起了头。

“好吧，果然我还是猜不透怪阿姨的品味。想亲就亲吧。”

“这是假装开心吗？”

“不是。”

光稍稍一愣，双手抱着支撑着坐了起来。她的表情十分奇怪，似乎带着一点遗憾，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您不会后悔？”

“也许走出这扇门后我就会后悔。”我向她调皮的眨眨眼说。“我是在冒险，拒绝一个拥有你这样魅力的美人，实在是一件煞风景和危险的事情。”

“您还是拒绝了。”

“我想她可能从此会恨上我。可是，寂寞的夜晚总是会让人有错觉，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愿意她在第二天的白日天光里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懊悔难过。”我笑了笑。“何况，这个美人还给了我一个承诺。”

她再次垂下头，靠近，主动回吻了我。

“谢谢您。我会记得这个承诺。”她说，词句在我的唇齿间轻轻吐出。

“我也会记得。我满心期待我们下一次的约会，也许那一天我们不再需要码头，月光，美酒和圆舞曲。只有我们两个人，靠在沙发上，吃着爆米花，一起看一部蠢到家的电影。”

“这是您的幻想吗？”她笑了，带着泪痕的令人怜惜的笑。

“不。是希望。”我说。“确保我们彼此关心，不再孤独的希望。”

将她扶回房间，祝她晚安后。我走过那道长廊，走出黑色的大门。今天晚上的天气非常好，月光明亮，我能看得很远，可是没有未来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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