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小农场里的大天使(4)

“啊。”过了一会，希维回过神。“水热了。”她说，用长长的水舀把锅里的温水舀进水桶，再倒进牛槽。“你们今天就回去吗。”

“如果是希维小姐的要求的话，但是至少要等她睡醒。”我指了指屋子里面。

“我倒是没有不欢迎的意思。”她转过身，露出歉意的微笑。“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晚些走，能不能借用你的车送我一程。”

一起喝凝乳的时候，她让我明白，她必须把自己做的奶酪，母鸡下的鸡蛋，手工打磨的摆设器皿带到每周一次的市场上卖掉，再买回需要的衣服，日用品。她给娜娜留了一张字条，写得很慢，检查用了和写字差不多长的时间。

我发动了吉普车，希维坐到我身边，双手拎着硕大的提篮。

“我一直想换一台电视，大一点的。”她说，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正好你有车，我就不用自己扛着它回来了。原来的那台坏掉了，我丈夫去世之后，就没人再开车载我了。”

“你不会开车？”我有点惊讶，叱咤在天地间的女武神，居然摆弄不好一辆汽车。

“我没有执照。怎么说呢，我不太喜欢机械。”她茫然地想了一会。“毕竟，我以前几乎就是一台机械。”

“你从来都不是机械。”

“是啊，你这么说，他也这么说，我丈夫也这么说。”

“他一定很爱你。”

“也许吧。”希维微微笑了笑。“你看，现实总会告诉我们，人的选择是有限的，他是合理的选择，至少他救过我，待我好。”她的声音有一点暗哑。“我很想他，但是，我毕竟过了在雨里为自己哭泣的年纪了，很多年轻时以为很大的事情，现在来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生活总得继续。”

“你现在也很年轻。”我由衷的说，希维出门前略略收拾了一番，用一个亮闪闪的发圈拢住了银色的长发。“但是，他救过你？”

“谢谢。”她礼貌地说。“没错，他救过我，一个普通平凡的人类。”她停了停，当我以为她要继续说故事的时候，她却微妙的把话题岔了开去。

“我也有个疑问，他给了你多少钱做这件事呢？”希维问我。

“一分没有。”

“那是答应给你升官了？或者至少不妨碍你升官”

“也没有”

“哈哈。”希维笑起来。“你想告诉我，你就什么都不要就愿意把总部惹翻大半吗”

“差不多。”我也笑起来。“我觉得应该不会惹翻这么多人，充其量二分之一，而且，还有我本人的一点私心在里头就是了。”

“对不起。”她说。“联合军一直不放心我。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着警卫。他们还是害怕，害怕我并不是真的丧失了武装和力量，害怕我会在他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她看了看自己衣裙，朴素柔顺的面料，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地出现。”

老人说的没错，三十年的确把很多事情变成了传奇。尤其他们看到的是，希维举着那面经历过大战的战旗，在鲜花簇拥，震天鼓乐中迈向战场。他们看到的是，希维的铠甲闪闪发亮，桅杆上高悬着联合军的徽记。

就算是对联合军历史一窍不通，他们也知道那面旗帜代表什么。“人类不会不战而亡！”他们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所以会自行塑造史诗和史诗里的英雄。

可是在乡村集市里，那些权力和荣誉及“大天使希维”用在这位银发黑眸的寡妇身上，似乎过于辉煌伟大了些。她找到一个空着的公用货摊，把东西铺在上面，货摊有白色的遮阳棚和原木色的长条桌，她正在桌后和人讨价还价。

“不。”我听见她说。“这价不行。是的，都是自家的，保证干净。现在柴火很贵，没错，要保证奶酪的味道，只能用柴火做燃料。”

我站在那里抽了一支烟，看着她做成了这笔生意。这里的集市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嘉年华会，大篷车，泡泡，音乐，烘焙和油炸的香气。我溜达到一个挂着五颜六色的小饰物的摊子前，为娜娜选了一个银色的钥匙扣，想了想，又给希维选了一条印着紫罗兰的围巾。

等我转回来的时候，希维还站在她的摊子后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一群孩子在和一只用两条雪白的后腿站起来的小黑猫玩偶一起合影，小黑猫身上圆滚滚的武装，“莉莉，乖猫咪。莉莉。”稚嫩的童音快活地喊着猫咪的名字。

我认识这只小猫，它就是米涅口中那位战无不胜的姐姐最喜欢的宠物，因为主人的缘故成了动画明星。她姐姐阵亡后，莉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气，以至于连这个小小的村镇集市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在联合军制作的以它为主角的动画片《侠猫莉莉》中，当邪恶的怪物袭击人类的时候，莉莉就会变身为猫侠“勇敢的莉莉”，穿上可爱又危险的铠甲，带着复仇和怒火和对人类的爱横扫敌人。每次变身的时候，莉莉都有一句不变的台词。“莉莉是乖猫咪，帮助主人和主人的朋友打击坏人，保护大家，守护世界。”

“生意不太好？”我走过去，问希维，桌子上的货物几乎没有减少。

“啊，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她微笑着说。“有些东西总是过时的产品，和有些人一样。啊，来尝一尝吗，纯粹手工做的果酱。”

被她招呼的客人眼光低垂，毫不理睬的走了过去。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吗？”我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气愤。

“不知道。但是这样更好。”

有人停下来，扫了一眼穿着有些另类的我，又买了一大块奶酪，希维开心的把钱装进钱包，一个镶着褪色紫罗兰装饰的钱包，里面满满的都是零钱。

“啊，这是给娜娜小姐买的吗？很漂亮。”她注意到我手里的围巾。

“不是。是送给你的。”我把围巾披在她肩上。

“真漂亮，但是我不能接受，这，怎么好意思。”她爱惜地抚摸围巾的流苏。

“没事，我会记在他账上。”

“好吧。”希维洁白光滑的肌肤微微泛起一层红晕。“电视虽然换不成，倒是多了一条围巾。你给娜娜小姐买礼物了吗?”

“还没。”我撒了谎。“我去给她挑一件。”

“慢慢选。选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对她挥挥手，走到街对面的咖啡馆，买了两杯咖啡，又转到集市旁的电器商店里，选了一台电视机。电器商店的店员推着一辆手推车，和我一起把电视送到车上。

车停的有点远，这是希维要求的，那辆满是设备的吉普车在这样秀丽安静的小镇里，的确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就像我本人一样。

希维已经提着篮子在车旁等我，看见电视的时候，她生气了，当然，是甜蜜的怒气。

“我说过不买了。”

“也记在他头上，怎么样。”我调皮的对她眨眨眼，把一杯咖啡递给她，又为她拉开车门。

“谢谢。”

“不客气。”我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想起买咖啡的时候，里面热闹的谈话随着我推门进来戛然而止，每个人都看着我，就像克莉丝的鹰喜欢的西部片里最常见的场景，酒馆里的人们盯着外地来的枪侠。她是新来的人，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和山上那个俏丽的白色皮肤寡妇一起来的，还让她搭她的车。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小镇里，带着一点暧昧的花边足够人们津津有味的咀嚼好久。

“给娜娜小姐的礼物买了吗？”希维问我。

“买了，不过。。。我觉得我不该买咖啡。”我说，发动了车子。

“他们的神色，对吧。”她体贴又宽容地笑了。“每一个小镇都是这样。我丈夫还在的时候，我们经常搬家，从一处到另一处，免得我不见衰老，被人怀疑。”窗外的风吹动她银白的发丝，她的肤色雪白，温润如同透明一般。和常见的白皙的姑娘们不同，那是一种健康，能唤起人强烈情绪的浓稠蜜糖般的颜色。

“外来人。”她拢了拢头发。“在他们眼里，我也是怪异的外来人，总有穿着制服的男人来我家，带着年轻漂亮的姑娘。我能猜到他们大概会怎么说。这里挺好，房子离人群很远，人们不太在意我。之前可能在意过，白皮肤的女人，身上别的地方也一样白吗？他们喜欢用眼睛这么说，我就等着他们熟视无睹。之前我是某人家的妻子，现在是不挑食的大胃寡妇，二手货反正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他们也不怎么愿意接近我，我更喜欢这样。”

“你可以回总部，我相信他会给你应得的生活，或者来北海眼，我保证你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的轻松一些。”

“您很可爱，可这就是我应得的生活啊，司令官小姐。”希维失笑，随即又陷入了那种漫长的沉思。“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太严厉了。在那里，每一件事物，每一个人都有它自己应该的位置，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条，各就各位。而这里没有制度，规矩，没有等级森严的权力。没有控制，计划，啊，有些人大概会在那里如鱼得水，甘愿做机器的人。啊，麻烦停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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