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碗很咸的面条,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店里的面、同在这家店点过的其他种类的面和以往吃过的同种类的面都更咸。棕黄色的骨汤色浓味重,堆得隆起的笋干、木耳丝和成卷的葱花将厚实的叉烧肉片盖得严严实实,挑起冒着热气的面条时,白雾吹花了我的眼镜片,将我视线里的女孩儿和她身后颇有格调的浮世绘壁画都抹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连忙向后缩缩脖子,躲开眼前的那股热气。
“真好吃。”女孩儿吹着比我面前的那碗颜色更重的赤红色汤里的面条,热气扑在她的脸上,却没遮挡住她的视线。
“我啥都看不见了。”说着,我摘下眼镜,低下脑袋。
“哈哈。”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快活地笑了起来。
我们“吸噜噜”地边吃边前后伸缩着脖子,操纵筷子的手忙碌不停。面条窜出滚烫的骨汤,溅起细小的油花,葱花、笋干和木耳丝的厚膜不断地变薄,肉片显露出来,引起我们的又一阵食欲。女孩儿碗里的汤渐渐褪了红色,显露出与我碗里相同的棕黄色,对她来说,这似乎是转吃一口小吃的契机。
女孩儿从公盘里夹起一块卷着芦笋的培根,她先是用专注的目光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其一口吞掉。窗外,天色开始由晴转阴。
我没傻到去谈论天气,却敏锐地发现了女孩儿视线的漂移。
“那是……”她的目光不再停留在拉面或是培根卷上,而是像扁担那样错开我的脑袋,跨过我的肩膀,直越到我背后的某处。
我回过头,看到拉面馆外的人群混乱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和女孩儿注视着同一方向的同一副景象。
“不会是碎灭者吧?”女孩儿喃喃道。
不可能,我想,碎灭者正坐在这儿和你吃饭呢。当然,这并不是我能说的出口的理由。
“不太像。”我说,“你仔细瞧。”
服务员走到靠窗的位置打扫起卫生,擦桌子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地扭过脑袋,打量起玻璃窗外的异样。
在商场正中的不远处,滚梯上的男女都向下层回过头去,他们的视线打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饮料店、热门饭馆门口排队的人在注意到身旁人的举动后也随之纷纷离队,他们先是趴伏在栏杆上向楼下望,然后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小声惊呼起来。我看到那些望得到楼下的人都在与身旁的人交头接耳,很多年轻人还掏出手机,不顾失身跌落的危险从高处伸出胳膊开始拍摄。
“楼下有活动?”在大型商场,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不会吧,什么活动能这么引人注目?”
“说不准有明星来了。”我说,看着店外人的举动愈加疯狂起来。
更多的人开始拍照,更多的人跑到了向下的滚梯边缘。
“那肯定是大明星。”女孩儿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她向前探身,“咱们出去看看吧。”
我本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
“好吧。”我说。
“喂,你们快来看!”一个拉面店的店员从外面跑进来,他冲正在工作的店员和后厨的人喊道,“你们赶紧出来看!”
什么样的明星会让人连工作都能抛下呢?
“您好。”我举起手,“我们先出去一下,这些东西麻烦别收。”
“好的。”说完,文质彬彬的男服务生竟抢先跑出门去。
女孩儿拉着我往前走。(真让人惊喜)
“到底是谁啊?”
“一定是个大红人,像马克·赞德文那样的红人!”
不知不觉间,下行的滚梯已经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镂空的商场正中,那一圈供人向下观望的栏杆旁也被牢牢包围,栏杆边缘则挤满高伸的手机。
“暴雨侠万岁!”一个孩子大叫。
什么?
“真是马克·赞德文?”女孩儿说。
“暴雨侠!”
“是他!”
“是真人?”
接着,迷惑中,我看到他。
身着盔甲的男人,像个独自来逛商场的无聊男生那样普普通通,正正经经地站在上行的滚梯上。他一手搭上电梯扶手,一手自然地按着腿甲,蓝色的,带着变体的“雨”字标识的披风像网络上贩卖的廉价品那样无力地垂着,一团水跟在身后,像一只形状诡异的影子,两团水聚在头边,像两块柔软厚实的抱枕。
回头,女孩儿已然瞪大双眼。
“我们得赶紧……”我出奇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却只被她飞快地瞟了一眼。
尽管看到的只是侧面,尽管看到的并非双眼,尽管看到的甚至算不上完整的一只眼睛……可我还是看到她的眼里满怀憧憬。
茫然中我意识到:在女孩儿的世界里,禾尽的存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噗。”两团水拍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女孩儿和我的衣服。拉面店的店员被吓得“哇呀”一声飞跳起来。
整个楼层的视线都随着忽然飞起的水投了过来。
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在短短的一瞬间变得静止,不管是思维还是动作,不论是声音还是气息。
整个商场里就只剩暴雨侠还在行走。
“当、当。”这脚步声远没有碎灭者所发出的那样响、那样沉重。暴雨侠踏下滚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和女孩儿,还有这座商场里所有的其他人一起看着他走,可他却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似的,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他的脚步声在静止了的商场里回响,他的呼吸声如隐没在乌云间的轰雷那般清晰可闻。渐渐地我才发现,窗外真的打起了雷,那些轰响与他的呼吸声叠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雷声,哪个又是他的呼吸声。
逃跑的念头与我的思考一同停止了。
除了暴雨侠,我们谁都动弹不得。
男人站在我身前,女孩儿眼里的憧憬化为纯粹的惊讶。
“你不是……死了吗?”
男人——暴雨侠,是的,他就是暴雨侠,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知道,他没回话。
“轰!”闪电惊得人群一颤,几秒后,响雷又让孩子们哇哇大哭起来。
这是什么啊,这是现实吗?
这是梦吗?
女孩儿没有靠近我,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偶像所注视的人。
“束手就擒吧,碎灭者。”男人没说话,一滩水从他的身前站起来,肌肉、标志、蓬松的头发、绑眼睛的束带和长长的披风在一番诡异的蠕动中成型,透明的男人张开了嘴,“束手就擒吧。”
所有的人——学生、中年夫妇、年轻的情侣、孤单的独行者、店员、清洁工都倒吸一口凉气,我甚至能听到他们那整齐划一的吸气声所发出的共响:“呼。”
我没有机会了。
女孩儿惊呆了,因此我不可能在现在获得回复。
“我喜……”没再止步不前,我张开嘴,眼里充满悲哀。
可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在说:你是谁啊,你吓死我了。
“噗!”
冰凉刺骨。
失重感裹袭了我,我感到不知所措。
骨头在撞上水泥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深厚的疼痛攥紧我的大脑,无力感随剧痛激增,冰水撕扯我的肌肉,让它们彼此紧抱成团,引来一阵痉挛。我看到女孩儿的身影随其他的人一同极速变小,拉面店在我眼间收缩,暴雨侠仿佛在闪烁,玻璃渣像梦境中的花瓣那般缓慢地飘洒在视线边缘。
我被打出商场大楼。
力量,我想,不由得与夜蜥蜴感同身受:昨晚,他也是被我用如此无情的力量打飞的吗?在那个时候,他是否也像现在的我这般无助,他是否也像现在的我这般心有不甘呢?
眼眶里的水变热了,泪水与暴雨侠的水混在了一起。
如果你能听懂水的话,那么你应该也能听懂我泪水里的话吧。
“哗……”外面是大雨倾盆,身边的温暖被一把拽走,雨打湿我的全身上下。
站在商场里的女孩儿的身影小到看不见,雨幕遮盖了她。
我喜欢你。
“噗。”那个透明的男人如箭矢一般冲至眼前,我没注意到这个他是由新的雨水所形成的,男人用水做成的拳头打得我歪过头去,一大片水花溅了起来,我在半空中“呕”地闷叫了一声,接着便遭受了又一次猛击。
“噗!”他用水拳打我的肚子,打我的脸,打我毫不坚实的身躯上的每一个地方。
我受着,迎着寒冷、遗憾、悲哀。
然后,迎着愤怒。
热气迅速驱走身体里的寒冷,拍在身上的水花越来越强劲,我却越来越感受不到它们。我还在跌落,直到“咣”地又一次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让在停车场里寻找空位的车子急停,让追随暴雨侠身影的狂热粉丝惊声尖叫。好在我明白自己已变得如金凿铁铸般坚不可摧。
透明的男人从身边的雨幕中现出身形,我狂吼着一掌将他拍成一大片碎水。可他却毫不在意地又一次从雨水里站起来,我又一掌把他拍碎。
暴雨侠——满身肌肉的透明水人从雨幕中不断地出现,碎灭者——伸着六条手臂的我用暴风般的气势把他们打得一点不剩,他们不停地出现,我不停地打,直到潜藏内心深处的理智让我缩回两条金属手臂。
我必须打倒他本人。
“砰。”我像炮弹出膛那般蹦跳起来,一跃便是十余米的高度。模糊的视线里,女孩儿和身穿盔甲的男人还站在原地。
“砰!”我扒住破碎墙壁的边缘,直冲着他们奔去。
我高举四拳,眼看就要将安稳不动的盔甲混蛋击成肉饼。
“啊!”可耳边却传来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尖叫。
“噗。”一大团水包住了我的脑袋。
水流窜进鼻腔,我双眼发白。
“咕噜噜。”哦,不,救命……
我喘不上来气了,我……
透过水,女孩儿的身影在晃动,她的身体时扁时长,像恶徒海报一样。
救我,求你了,救救我。
我挣扎,疯狂挣扎。
水像蛇一样在我的鼻腔里扭动,针线样的疼痛模糊了我的意识。
好痛苦,好痛苦。
暴雨侠不为所动,女孩儿不为所动,人群都不为所动。
“噗。”水球在我的眼前爆开,我猛地咳嗽起来。
身穿盔甲的男人走上前来,数十名警察(而非军人)站在他的身后。
“你被捕了,万恶的碎灭者。”他们把我铐起来,并非如想象一般直接用手枪将我击毙。
“是你杀了夜蜥蜴?”暴雨侠蹲下身,低声对我说,“你就是现在西井最大的敌人?”
“你……”心脏猛跳,水还挂在我的呼吸器官里。
“不,不是你。”他打断我说,“是拳手。”
我怒目圆瞪,却遭受了警察们更用力的按压。
奇怪了,为什么我没法再变成碎灭者了?
“枪手是个职业杀手。”他说,“拳手是西井现存地下社会最大的头目,泥拳坷垃蕾破坏的家庭不计其数,鸵鸟嗜赌如命,你以为他们都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这个男人满口胡言。
我狠狠地瞪他。
“我知道你,禾尽。”他用平常的语气说着比噩梦更可怕的事,“我会给你机会,但请你尽快认清现实。”
“你放屁!”大喊时,我喷出几口雨水。
“你觉得很遗憾?不。”他又一次蹲下,用比刚才还低的声音说:“你认为自己喜欢她,那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她?我挪动视线,女孩儿和其他围观群众已被警察驱赶到了较远的地方,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什么问题?”
“她叫什么名字?”
什么?
暴雨侠透过盔甲看着我,他的视线黑而深邃。我感觉自己正窥视深渊。
她叫什么名字?
我又一次看她,同时不断地在心中追索起答案。
她叫什么名字?她的室友是小何、梅糯、白晓洋……她呢?她是谁,我不可能不知道同班同学的名字,老师一定叫过她的名字,如果没有名字,学生证上会写什么?不,比起这些,我为什么从没意识到过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知道,你没看到真相,太多的虚幻蒙蔽了你。”暴雨侠说着更加令人迷茫的话,拽起我的头发,“我必须说,你是个蠢货,我们管做坏事的人和拥有力量的蠢货统称作恶徒,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派夜蜥蜴去袭击你们的据点?因为你他妈的和他一样的蠢,你们这样的我一个也不想再见到。”
“你是什么意思,你和夜蜥蜴……”
他站起身来:“西井是我的,暴雨侠的复出应该获得所有人的关注。”
眼前的这个人……我抬头,看到身着盔甲的男人握紧拳头。
“没有人可以剥夺我的这项权利。”说着,他摆手呼唤警察过来。
暴雨侠绝非英雄,想着,我感受到直冲心灵的恐惧,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把他关进黑蝎。”他轻甩斗篷,引来围观群众的一阵欢呼,“不要让他靠近任何金属制品。”
“是。”警察们簇拥过来将我揪起,就好像下令的不是个法外之徒,而是他们的直属长官。
“噗。”一团水裹住我的脑袋,让我无法呼吸。
我又开始拼命挣扎。
不,不可能,绝望中,我想,这家伙是无敌的,他不可能被打败。
意识消失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坷垃蕾和拳手都是坏人,还不相信自己不知道女孩儿的名字,还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然跌落深谷,还不知道暴雨侠不让我靠近金属的原因。
我作为碎灭者被抓入黑蝎监狱的消息,成为了次日《西井日报》的头版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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