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俱舍

“如果你知道这座城中即将发生什么，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魂玉望向帝宫上空的异象，萧玄的话又在耳畔回响，渐渐地越来越刺耳，竟恍如雷霆在她心间炸裂，令她失神。他总爱高估她的良善，然而这句匆匆留下的最后话语，却完全不似他平日口吻。此刻看来，那仿佛是又一次听他在耳边亲口低声诉说。

萧族显然早有所觉，方才当他试图做出某种暗示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抗拒与逃避。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熟悉的灵魂气息自那轮血月中焕发出来，她才忽然明白。

原来，她害怕转身之后，便要面对一直以来真正的“罪”。

多年来，如此执着地攥取权力，只因想改变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为了改变——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下，她从未怀疑，更从未试图去理解过他。但这一刻，当背叛与抛弃狰狞地展露在眼前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重返牢笼，回到黑暗血腥的权力斗争中去，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撕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对千年后的那场失败，她怎能甘心？

可无论是一千年后她所统率的魂族，还是现在那人麾下蛰伏隐忍的魂族，都不会因她而改变。相反，一直被牢牢攥在手心的只能是执迷不悟的自己。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变天了，殿下来的可不是时候。”身后有人轻笑，语气却意味深长。

“那是我族圣人的魂与血……”魂玉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们不该瞒我。”她转身看去，随行出使的部属十三人，个个紫甲黑袍，气息深沉，眼眸如鹰隼般锐利——一支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军队——直属帝君的俱舍魔罗，曾是她最为倚重的杀戮机器。历任统领皆为天榜第一高手，如今这一代，却还在由昔年的旧部魂无忌掌印。

“我等不过依令行事，殿下言重了。”为首之人隔着面甲，淡淡地回道。

沉默的夜里，只听到冷风簌簌而过。许久，只听到魂玉顿了一顿，咬着牙：“至少现在，我还是上使，这支队伍的首领。只要帝君一日不收符印，你就须一日听我的令。你可知青阳一夕毁灭的后果？”

首领看着她的表情，沉默了片刻，抬手缓缓摘下了狰狞的面甲，“这一切，都是帝君的意思。”

“是你，果然……”魂玉却低声笑了起来，喃喃道：“看来，他已经彻底丧失应有的理智了吧。”

“放肆！”统领拔刀而出，语气冰冷而肃杀，“陛下谋略，你岂能晓得！”

“也罢，”魂玉微笑，看着他，“一片雪花不会引起雪崩，一根稻草不会压死骆驼。一个种族的兴衰，也不会因一个人的决定而改变。若魂族他日陷入了无可挽回的境地，我们都有责任。”

刀锋指向黑暗中的少女，停顿了良久。

“帝君从未想过赶尽杀绝。”阴鸷的首领忽然敛去了杀意，望着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庞，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语意双关，“殿下若在此时收手，自了本分公事，便仍可为高高在上的魂族公主。”

“魂无忌，”魂玉的目光微微扫过去，让对方不自禁地微微打了个寒战，“你知道我过去最欣赏你哪点么？”

统领勉强露出笑来，“能得仙子谬赞，在下愿闻其详。”

她抬起手，抽下了束发的金冕，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垂落，艳惊四方。

“你的忠诚。对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像狗一样的忠诚。”她说得坦然，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沉重的气氛压倒，一道流光自她的指间滑落——扑的一声，晶莹的白玉令符坠落在冰冷的雪地里，发出微不可查的轻响。

周围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请将符印转呈帝君吧。”魂玉只是淡淡道。

魂无忌迟疑了一下，俯身捡起那枚玉牌，和自己手中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两枚印鉴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竟不见一丝缝隙，一朵紫光缭绕的彼岸之花倏然绽放，威势凛然。那是可以调动俱舍魔罗的重器，天帝威权的象征，不逊色于少族长的殊荣。

然而，眼前的女人居然将到手的权力就这样弃如敝履。

“他说得不错。”魂无忌眼中掠过一丝寒芒，冷笑，“女人太容易感情用事，你终究会在这上面吃大亏的。”

魂玉微微一震，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早已不是昔日的天帝，如今的种种不同选择，只是因为她成为了一个女人吗？让她为同胞残魂与青阳百万生灵放弃权位，可以；让她作为一个女人活下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为人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她肯吗？

“凡圣此时正与曹帅手谈，当天上升起两个月亮，就是斗帝再世也无可挽回了。”魂无忌一扬手，将那半枚符印扔还给她，“拿回去。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若还能活着回来，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魂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幸运啊，即使是像狗一样忠诚的人，也会想要看一场好戏。”魂无忌不屑地冷笑，眼里却跳动着一种光，“如果你在这个计划中死去，那么之后的行动，又该会多么索然无味呢？”

魂玉没有回答，全身的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一门之隔的煌煌帝宫，十万观礼人群声息全无，仿佛在一瞬间被血雾吞入了另一个时空深处。她一边要回忆分析关于此阵的一切信息，一边还要分心提防眼前这些难缠的“旧部”。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能当得起它的，也只有你了吧。”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深沉，只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符印，“可惜，又是一个十死无生的局。”

魂玉看着他，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既然如此，最后一个命令，替我护送巫真北上吧，去她该去的地方。”

“放心，她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魂无忌肃然低声，向她微微行了一礼。

“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转身拂开重重夜幕，向前方这座充满杀机的秦宫走了过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魂无忌站在呼啸的风雪中遥遥望着她的背影，恍如一尊雕像久久地伫立。

俱舍俱舍……世间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做到呢？纵然身为魔罗，也常会有舍不去的羁绊与执念。

他在黑暗中低声喃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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