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政事堂书房依旧灯火荧荧。萧族族长在堂前踱步沉思,时而停下来核准手上的公文奏报,便又开始在辽阔的中州地图前独自徘徊,身边仅站着才从秦国回返的萧长空。
二人是年岁相差无几的兄弟,然而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只是默默守护,绝不出声去打扰这位历尽风霜的睿智长者。
先主行将归天之际,曾指着兄长含笑低声:“后辈胸怀天下,老夫无忧矣。”这样一句透着解脱的轻柔话语,却让眼前之人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自小妹远嫁后便更是如此。
族长之位传至他们这代,偌大的萧族已积弊多年,沉疴宿疾日渐凸显——又有谁能想到,在天下主宰的殊荣之下,竟也隐藏着这般的呕心沥血。萧长空默默感慨着,耐心地肃立在阴暗的光影深处。
黑夜将尽,族长萧长天终于放下玉简负手而立,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数千年来,两族间的明争暗斗本已是公开的秘密;但似眼下隐隐酝酿的生死大战,却令他伛偻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这不得不让他在愤怒的同时又心生怀疑:萧族这辆无往不利的老旧战车,究竟是否还经得起这样剧烈的颠簸与震荡?
萧长空见对方神色有异,不由得关切询问,“兄长有何疑虑?”
老人微微摇头,嘴角缓缓牵起一抹干涩的笑来,“霜儿这么一闹,远山他们又该有了借口。”
萧长空沉吟片刻,终于不再掩饰内心想法,肃然开口:“霜儿此行的确莽撞,不过却也是那魂川咎由自取,将之斩杀算得上名正言顺,九天十部也不敢太过分。”
萧长天目光如炬,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羊皮地图,“在你看来,魂族是否有意为之?”
“这……”萧长空怔了一怔,一时竟有些不解其意,然稍加思索,又似有所感悟,遂言道:“魂族平白折了一位圣人,损失不可谓不重。只是对方后续手段尚未显露,我不敢妄言。”
萧长天听后点了点头,却只自顾自踱起了步子,对方才的话语不置可否。
尽管就结果而言,魂族外合蛮夷图谋中州之举不但提前败露,且能征惯战的长老魂川意外身死,损失不可谓不重;然而老成谋国的萧长天却心中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当是萧族稳如磐石的宏伟基业,而非宵小者一时的进退与得失。在现下波谲云诡的汹涌浪潮里,当务之急便是先将动荡的局势重新稳固——这种稳固不应是简单地抚平秦国的创伤,于表面上继续维持宗主的威严与自欺欺人的太平盛世。这场不合常理的暴起发难,必然隐藏着更为深沉的阴谋;查明症结所在,继而从根本上瓦解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阴霾,便是他一开始便打定的主意。
至于放手一搏,全面开战的赳赳雄心,却只能在一番深思熟虑后被他漠然掩埋——绵延万年的萧族血脉早已不复先祖创业时的上下一心,这是任何一个巅峰势力都难以摆脱的窘迫危局。战力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消弭在漫无止境的权谋内耗之中,即使是始终秉持传承着浩然正气的萧族也难以幸免。
此刻,贵为族长的他竟无法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权力与意志,那些久居云巅的世族元老面对倾巢大患始终一步不退地坚守各自利益,令威严庙堂变得泥泞坎坷宛若一滩烂沼。
他在凛然高绝的王座之上曾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个念头——若血脉衰竭无可避免,那便从人治着手割脓放血,绝不任由他们就此沉沦;只要举族上下惕厉自省,加之萧族万年积累之深厚底蕴,只待有一世雄主横空崛起,帝境血脉必将重燃世间!在如今举步维艰的紧要关头,这个惊人念头再一次猛然闪现出来,并开始在他心间无限放大。
作为一族之长,他看重的永远是萧族的万世基业,庙堂上盘根错节的血亲兄弟与知交老友不过是用来巩固基业的棋子,若能兼顾则不予为难,若一旦成为变革阻碍则必须牺牲。
这一系列雷霆手段必将引发难以估量的震荡,然而不经此震荡,萧族便绝无可能脱胎换骨。他必须义无反顾,为他的继任者打下坚实基础;而这一切的先决条件,便是一个稳固的环境与反攻的时机。
他还清晰记得六十年前的一场惨烈搏杀。便是那一战,让颓势日显的萧族获得了六十年的长治久安,也让那位不可一世的魂族天帝饱尝了整整六十年的火毒之苦。
为了维系这来之不易的稳固与和平,他甚至将他从小宠大的妹妹远嫁魂族。同眼前一样的寒冷冬夜,那个连一点血腥都不忍去见的柔弱女子却在出嫁前倔强地不曾留下一滴眼泪,只像从前那般搂着他坚实的臂膀微笑着说话——她是不怨他的。
血腥与慌乱在黑夜里弥漫着,加重着,天下人都无从查觉。莫非他萧长天便是这样一个贪图安逸的平庸主君,族仇家恨早已随了猎猎风雪消融殆尽了么?他在心中冷笑。天下人皆可这般想他,唯独他自己,竟是一刻都不敢忘。
一切的筹谋与隐忍退缩不过是为掩藏那最终的杀招——只需再给他一点时间,魂族血脉长盛不衰的秘密就要大白于天下!待他振臂一呼,一如当年先祖高举天下义旗覆灭吞灵魔族,便能亲手将那个肮脏的族群彻底抹去。然后,带回他曾最宠爱的妹妹。
一个念头终年在他的脑中回荡:越是当此紧要关头,便越不容他有丝毫差池。这个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秘密已经被锁在心底一百余年,即使是他最为信任的弟弟也不得而知。
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可怕的预感——这是萧族乃至整个天下剿灭魂族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他们将再无翻身可能。
正因如此,他迫切渴望一个稳固环境供他暗中调度。若事不可为,他亦能凭手中掌握的蛛丝马迹放出风声,引发天下猜忌,趁魂族自顾不暇之际进行大刀阔斧的变法革新,随后,静待雄主问世。
萧长天终于敲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先前的盘算中消耗殆尽。他捏了捏眉心提振精神,遂缓缓开口:“既然我族此番占尽了便宜,便不要吝啬一点小小的恩惠。秦国之事便顺了他们心意,这场世俗战争,我们双方不再插手。”
身侧的萧长空闻言一惊,刚欲发声,却被对方挥手打断,“我知你与那青族青衡有兄弟之谊,可若单论两国实力底蕴,何惧区区蛮夷?你只需盯紧魂族不使他们暗中相助即可。”
萧长空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言道:“便依兄长所言。”
“非但如此,我萧族来年的天墓名额,再多配于魂族两位,权当赔罪吧——既然他们一位圣人折于我手,那便给他们个机会,看看是否还能培养出两个年轻斗圣。”萧长天面色冷峻,眸中似有火焰隐隐跳动,令身旁的萧长空心中凛然。
白发苍苍的老者没有在意身边人的神色,只自顾自的低声喃喃:“目下之乱实为大势所趋,堵不如疏,即便是我等也并非无所不能;但若一味随波逐流,便再难自控,恐又有新祸横生。世间运数便仿佛苍莽大海起伏不定,这一顺一逆,天下又有何人得以纵横自如……”
他蓦然回头,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惫,“长空啊,我若身死,萧族……和小妹,便靠你了。”
萧长空心里忽地一震,原本锋锐的眼神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惨白的雾气。杀伐果决的萧族族长,心中竟是与他一样,从未将那人放弃。他怔怔望向身前苍老的背影沉默良久,颤抖着低声开口:“兄长何苦如此悲观?偌大的萧族岂能说倒就倒……若事不可为,不如暂隐锋芒,全身而退,这八族之首的虚名不要也罢!”
“是啊,我又何必如此悲观,也并非毫无胜算……”老人自嘲一笑,似是有些精疲力尽,“自上古诸帝销声匿迹,我族执掌天下神器几近万年,威震四海,功在千秋。可天光之下亦有暗影中的虎狼环伺;他们只待我族内部变形糜烂,改弦更张——所以,古族可退,灵族可退,天下豪强皆可言退,唯我萧族……此时言退,无异于自掘坟墓。”
“可是兄长……”萧长空眼眶微红,眼前的景象竟让他莫名想起先主留下遗命时的苍凉画面,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若我此法不可为,那么萧族便只剩唯一道路,说不定,还能再撑过几年。”萧长天深深地望向眼前的兄弟,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而这条漫漫长路,我恐怕再无时间去走,你……务必要牢记于心,知道么?萧族的未来,在于未来,在于斗帝血脉的重新激活,在于……玄……”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漫天大雪,如此之大,仿佛一群白色的精灵无声无息地从灰色的云层间降落,山林田野中生长,从江河湖海中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一转眼,偌大的萧族便陷入了苍白一片,仿佛与远方荒凉的原野融成一体,缓缓消逝在了苍莽浩渺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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