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起

月色萧疏，两行黑骑飞入青阳，急如星火般向帝宫而来。

军使的消息对裴毅而言宛如晴空霹雳，他强自平复心情，不顾榻边的医官劝阻，霍然起身，一头扎入了冬夜刺骨的寒风里。

老丞相年事已高，本该享受着国府厚禄颐养天年，安心等待上苍召唤他的日子。虽沉疴旧疾隐现，但此时的他却也似一阵风般冲进了灯火长明的宣政殿，御前值守的总管曹参被老人的模样吓了一跳，正惊讶间，元帅曹炎烈已紧随而至，快疾脚步踏得青砖连连震颤。

日常理政后的青妍刚刚在案前小憩，朦胧中听得异常响动，起身睁开眼睛，却见须发散乱面容枯槁的老人直僵僵地立在眼前。

“噢，丞相？”青妍愕然开口，还未问出第二句，裴毅已将一枚猩红玉简呈上。青妍反应过来，不顾满手血污接过查探，复又盯着老人端详有顷，逐渐完全明白了对方的用心。

“昨夜，北蛮突袭了我蓝田大营。他们抢走了八千石粮食，烧毁了有一万三千石。”青妍看了眼身前的心腹老臣，面容苦涩，”因此，我驻扎在关外的军队，今年过冬的储备又不够了。”

“如此外无依托，内无粮草，我便只得据关死守！”曹炎烈恶狠狠地骂。

“另外……”青妍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终于道：“燕王请国府从速调拨一万石粮食，还随信附上了一份立功将士的名单。”

“立功？”元帅冷笑一声，烦躁地来回踱步，“这算是打了哪门子胜仗？被敌人端了大营抢了粮食，还连带着丢了关外屏障，哼！居然还有脸向国府要粮请功？”

青妍无言以对，只是低声：“那，曹帅以为如何？”

曹炎烈一挥衣袖，断然道：“请殿下立即回复燕王，就说国府艰难，粮库空虚，命他自行夺回粮草大营，否则，便交兵回京，由本帅亲自督战！”

“可是，曹帅……”青妍想了一下，语气婉转而低回，“王叔久经战阵，是先帝时期的老将了，绝不是无能之辈。”

“所以，你就纵容他讳败冒功？”曹炎烈看着她，蹙眉，“殿下还是太优柔寡断，怎么能提出这种危险的想法？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不，不是！”青妍连忙否认，“我只是……”

她话音一顿，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说一个字。

“我明白了。”一旁的裴毅却长眉舒展，了然于心，“曹帅，殿下的顾虑并没有错。”

曹炎烈怔了一下，回过头，“裴相何意？”

“大秦目下的危难远不止于塞北一处。东南的神木谷，南疆大衍毒宗，西方六欲天……无一不在暗中观望，蠢蠢欲动，若无圣人坐镇中枢，恐怕难以压服四方。”裴毅叹息，“所以说，现在处置了燕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替代他呀。”

元帅沉默了片刻，“可败了就是败了，为什么要欺君？”

老丞相拈着雪白的长须，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战争的胜负早在庙堂之上就已经决定了。那个地方，却不是这宣政殿，你我都该清楚。”

“……”曹炎烈面色白了一下，无言。

“太上皇已密赴神都多日，至今杳无音讯……看来，帝国已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个战士都在浴血奋战。”裴毅叹了口气，“燕王十四岁起便出征在外，北疆苦寒之地，他能长期坚守，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我们不能以小过而重罚，夺了他的兵权，那样，会寒了边疆将士们的心。副帅赵雍已逝，倘若再派一个生手前往，只怕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曹炎烈没有说话，眼皮低垂，粗重地喘息着。

“与其如此，还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老人看着他，忽然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们也不能再等。大典或可因战事延后，然而今夜就要向各方使节宣布殿下继位，一万石粮食与新帝奖赏有功之士的诏书一并发出。你们觉得如何？”

元帅沉吟半晌，重重地“嗯”了一声，“可行。”

“我……”青妍纤细柔白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没有说话。

裴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何？”

“我没有意见。”最终，她只是低声回答，“听凭丞相安排。”

“那就太好了。”老人松了一口气，笑起来，“我去通知萧族特使。这件事情，还得让那个小家伙知道。你们都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将来少不得互为依靠，切莫怠慢了人家。”

青妍脸微微红了一下，绞着衣角不说话。

许久，她点了点头，只是轻声：“我会的。”

侍立暗处的曹参此时也高兴得连连恭贺，又说：“既如此，老奴这便昭告天下，好叫国府与外使们早做准备！”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青阳国人无不激动万分，感念上苍护佑大秦，新帝继位，燕王新胜，盘桓多日的战争阴霾一扫而空，喜悦的气氛顿时弥漫了帝都。

丹凤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纷扬的大雪便重新覆盖了关中山河，掩映了画栋飞檐，整个青阳都陷入到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白色之中。

魂玉回到客栈时，鹅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她穿过后院，轻柔的雪花飘到她滚烫的脸颊上慢慢融化，任凭水珠浸湿了衣衫，心里却有股灼热的感觉，再难平静下来。

久候的巫真推门而出，见她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咋咋呼呼地拉她进屋。

待拨亮了木炭火盆，烧好了一大桶热水，魂玉在蛮族少女的殷勤服侍下沉默地沐浴。酉正时分，她坐在了素简的铜镜前，蓦然发现其中的姑娘竟是那样美丽……她是自己么？在动荡无定的岁月里，她只能偶然从路过的山川湖泊的倒影中照照仪容，即使需要悉心打扮、盛妆赴会，也多会由女官代劳。更重要的是，她没有闲情逸致去享受女儿家最寻常的爱美之心。如今，在这个静静的雪夜，却是第一次为自己的美怦然心动了。

“你见到他了？”巫真惊讶地看着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因为他？”

“不要多心，”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我和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然而巫真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在说什么？她竟然说过了那么久，她才多大？少女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却忽然住口。

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片刻，巫真罕见地叹了口气，“援军已经到了。”

魂玉无奈地笑，她对着镜子，用轻粉细细地覆上自己苍白的肌肤，用胭脂沾染失去血色的双唇——这次入宫，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性别，她都想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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