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厄难

流光川的两岸长年冰封，雪不停地下，无声地掩盖了寂静的边城。

被铁链禁锢的奴隶瑟缩在坍塌的墙角，侧耳倾听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过了整整一夜，感受到最后一丝温热从主人身上消散，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却又在枷锁刺耳的铮鸣中凝在了半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痴痴望向身前的炼狱，不知是出于冷，还是出于恐惧，雪轻轻落在她的脸上，在黑暗里逐渐凝成晶莹的泪珠。

是你，亲手杀了他们……

阴影中，有个声音冥冥质问着她。

不……不该是这样……一定是那人精心编织的又一个幻境！不要相信，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奋力晃动着腕间的锁链极力否认。

然而，心中的大呼却终究被那道声音掩盖；纯澈的双眸陡然陷入了扭曲的混沌，空气中再度弥漫起莫名的香气，混淆着冰原苍凉的北风，在化作荒芜的边城上空席卷，扩散，恍若来自地狱的花朵在黑夜中骤然盛放。

无数狰狞扭曲的面容与绝望濒死的哀嚎联翩浮现，几乎撕裂了她早该麻木的内心；被奴役玩弄至今都未曾示弱的她，在这一刻终于失声痛哭。

“可怜的人。”耳边有人轻声叹息，温柔缺却无比坚定地按住了她失控抓向后脑的双手，“真是，可怜的人。”

她蓦然睁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漆黑眼眸。

“是你……”女孩怔怔地望着他，记忆中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容缓缓与眼前重合了——那个轻易杀死了她前任主人的怪物；那个借她之手将整座城镇化为废墟的恶魔。

然而，仿佛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只一个眼神，本该爆发宣泄的万般委屈与惊惶竟都在这一刻没来由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她低声喃喃，忽然间只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困乏——一切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只剩眸中沉淀的茫然映照着冰封的天地，苍白而不带有一丝杂质。

“睡吧，什么都不必去想。”男子深深望向神智渐失的少女，苍白的薄唇在风中染上奇异的嫣红，“奉我为主……你的价值……再醒来时，一切都会变得不再一样。”

“我的，价值？”女孩吃力地抬起右手，仿佛要触碰到他锋锐如剑的眉眼。是了，这个强大而神秘的怪人，便是她新的主人。然而，与过去的欺压与奴役又会有何不同呢？不再一样，又该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手拖着沉沉的铁链伸至半途，终是无力垂落，带着满心的仿徨与疑惑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男人捉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雪更大了，风更狂了，天地的喧嚣却始终无法掩去少女梦中的呓语，以及，那一丝隐晦的期待。

“我愿意……”

我，愿意……

锈迹斑驳的黑色枷锁轰然崩碎在浩瀚的纯白天地之间。

在这一瞬，萧凌霜从黑暗中霍然惊起，榻边的银鹤烛台跳动着幽幽的光，被冰封的遥远记忆犹如潮水般退去，然而，梦中透体的寒意却无比真实地层层逼来，如蛆附骨，深入骨髓。

又是同样的梦，大概她是永远不能忘记他了。可这一次，体内压抑多年的毒素却随着梦魇的爆发一齐失控，仿佛蛰伏已久的森林狼，终于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刻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若再不寻得控毒之法，她便会因承受不住体内巨量毒斗气的冲击而彻底疯狂。到了那时，万毒噬心不足为惧，只怕灾厄降世，眼前的山河万里皆要化作茫茫毒土，生灵涂炭，寸草难寻。

看来，这一劫是再难逃脱了。

她心中微叹，抬手拂去额头汗珠，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中添了一匙凝神香，静下心来，运功调理起方才堪堪压制住的紊乱内息。

然而，不等她心法运转，便有一缕苍白斜阳自远方天际倾泻而下，却是三行龙骑破开云雾，在岚圣宫前沉沉落地。那一行人齐齐的银甲白盔，眼神凌厉，锋芒暗涌，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窗外依旧是肆虐的风雪，即便是白天，不曾自辟空间而是选择与天地共融的萧界便也淹没在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阴云深处，一如记忆中被冰封的辽阔雪原。庭院中的温泉汩汩流淌，水汽萦绕，纷飞的雪花在接近的刹那消融不见，宛若无数的流光在空中旋舞，含吐烟霞，蔽亏苍穹。

三人步履如风，倏忽穿过纷繁的庭院来到屋前止步，为首一人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我们奉族长的旨意而来。”他顿了一顿，望了眼身旁的同伴，又解释了一句：“为查魂族七长老之死。”

话音落点，屋子里明灭跳动的烛火蓦然一暗，一缕寒芒自众人心间一闪即逝，再回神时，但见窗中光影依旧，朦胧间映出一道单薄身影正倚窗而立，似有一道阴冷目光直直逼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不必了。”许久，那人影转过身去，淡淡说道：“本宫早已向族长禀明一切，若九天诸圣依旧不信，誓要置本宫于死地，直接定罪便是。”

“……”领头者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苦笑着回话：“圣人言重了，我等虽不过一介士卒，奉命行事，却也知道，圣人若是有何冤屈，族长必会严查到底。”

“呵！”屋中女子冷笑一声，声音似乎透着万古不化的寒意，“你是在说本宫还不如你明事理么？”

“末将不敢！”头领面色一白，俯首深吸一口气，刚欲开口，却被身旁同伴按住了肩膀，“将军，还是我来吧。”

他抬起头，看向出声的同僚，“你……”迟疑片刻，终是从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浊气：“也好，这里便交给你了。”

岚圣女在族中向来是出了名的孤高桀骜、难以相处，或许上头交代的任务也只有眼前这位身份特殊之人方能完成了吧。头领脸色不大好，却还是点了点头，朝身后骑士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朝着屋中人影遥遥一拜，遂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宫外重重雪幕深处不见了踪影。

“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呢。”望着同僚离去的方向，独自留下的骑士摇了摇头，轻轻摘下银盔面甲，温泉之上便施施然映出一张憔悴容颜，苍白的唇角在肆虐的寒风中缓缓绽开温润的笑容，与池中盛放的雪莲交相辉映，静谧而详和，“弟子萧玄……好久不见了，师父。”

窗中的剪影微微一颤，但并未流露出过多惊讶，只静静伫立在那里，仿佛在细细打量着庭中的人影。良久的沉默过后，终是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来蹚这浑水。小有所成便如此桀骜，日后怕是无人能治你了。”

依旧是那样孤高而清冷的责备，然而话中的关怀却溢于言表。

“外间这般风大，师父可曾温一壶浊酒驱寒？”萧玄哈哈一笑，对这位长辈的古怪脾性早就习以为常，径直推门入得屋内，三两下卸去臂铠，挫着通红的双手直奔桌上银壶，入手却是轻盈非常，开壶一观，果真涓滴不剩，唯有淡淡余香氤氲缭绕，沁人心脾。

身后萧凌霜不由得心情稍好，走上前来挥手揽去空壶，轻笑着说道：“至尊御赐圣人的极品仙酿何时便成了凡间浊酒？旁人却是不曾发现你是这般厚颜的，这萧族之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师父，独饮伤身，即便是圣人体，也是一样的。”萧玄说得随意，取酒的女子却是动作一滞，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青年，却见他依旧笑得灿烂，纯澈的眸子中是同往日无异的欢欣与期待。

“是么？”萧凌霜若有所思，转身出门，行至庭院中一颗高大繁盛的梅花树下。

萧玄不假思索地道：“那是自然，你我师徒对饮，煮酒论英雄，方才称得上是快意人生！”

“论英雄……”女子手持金锹刨挖着佳酿所在低声喃喃，脸上掠过一抹苦涩的笑容，“不过是些痴人妄语罢了。”

少顷，一只沾染着纯白落梅与泥土芬芳香气的棕色瓷罐便被摆在了案上，萧玄熟稔地拍封启坛，宽阔的屋室内顿时酒香四溢，令人心醉。随着清澈晶莹的佳酿汩汩流淌，萧凌霜默然注视着眼前的酒液倾入杯中，不动声色，“此番前来，恐怕不只为讨杯酒吃吧。”

持壶的手颤了一下，堪堪洒出数滴，萧玄逐渐敛去笑容。

“从你进来的那刻便已经知道了，对吧？”萧凌霜却坦然开口，不紧不慢地端起案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师父……”萧玄抬头望向对座淡然洒脱的女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多少年了，你还不曾认识我么？”萧凌霜声音低沉，语气中却已夹杂了几分先前不曾真正有过的怒意。

萧玄放下杯盏，黑色的眸子渐渐隐于晦暗的烛火阴影之中，一时竟也看不清深浅，“师父，您的病……又发作了吧。”

他的声音闷闷的，透着某种深深的惶恐与不安。

萧凌霜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斟满一杯酒。

内室的书案上，凝神聚气的暗香正肆意飘散，与满室馥郁的酒气渲染交织，汇聚成一道独一无二的，静谧祥和的气味。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女子微微一笑，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中的声音，“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明明是白天，低沉的乌云却遮蔽了所有的光芒，寒风呜呜地吹着，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雪，在黑暗中看去就像一个幽灵般的女子在遥远的地方旋舞着，轻吟浅唱着古老的歌谣。

“这次横断山脉之行，我们侥幸发现了斗帝遗迹。”萧玄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惜，还是没能找到下半部七彩毒经的线索。”

“……”萧凌霜执杯沉默了一下，低声：“你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不……”萧玄目光迷蒙，分明滴酒未沾，却仿佛醉了一般，“努力又有何用，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啪的一声，他重重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摔在了地上，清脆的裂响骤然覆盖了窗外的喧嚣，同时也令他悚然惊醒。

“师父。”萧玄猛地抬头，却见对座的女子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

“可是受了委屈？”萧凌霜笑了一笑，望向窗外纷飞的白雪，“的确难为你了，明明还是个孩子……”

“不曾。”萧玄低下头去，闷闷地憋出两个字。

“是了，他们都道你是战神，是萧族未来最有可能成为神的人。”萧凌霜微微点头，笑道：“然而，即使是神，也无法完美的活着。因为固执和先入为主，你已为此背负了太多枷锁，这也是我与姐姐……不愿看到的。”

“这个天下因萧族而平静了一万年，却也即将因萧族而陷入新的动荡。”她说得如此坦然，分明是那样可怕的预言，却比静谧的月光更安抚人心，“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是何初衷，一旦被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只是所有深陷旋涡的你们，却恰恰都以为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到了最后……”

她看着身前沉默的弟子，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极为遥远的地方，与时光深处的另一道朦胧的身影缓缓重合，“到了最后，你们又是否还能，成为你们最初想成为的那个人呢……”

“师父。”萧玄勉强开口。他明白，现在的他已经无法笃定地回答这个曾经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但他同样不能驻足不前。

“没关系。”他敛去了所有翻涌起的情绪，冷气无声地纳入胸腔，口中的话语一字一句，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定还会有办法。还有一整个偌大的中州，还有神秘莫测的北境，若尽皆杳无音讯……既然前人能以凡境之躯著成七彩毒经这等天地奇书，那么，以玄之未来，玄之心血，必能再现其逆天改命之力！”

萧凌霜望向这个唯一的弟子，却看不见他低垂的面容。然而，从那样坚决如铁的话语里，她已然明白了这个孩子心中所坚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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