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宴

天边的余晖尚未散尽，月亮便悄悄亮起来了，绚丽的灯火仿佛点点繁星从天而降，只片刻功夫，便缀满了这座宏伟而辽阔的伟大城市，人们也就再一次的，从短暂黑暗中挣脱出来。

月光下的魂水静静流淌，倒映出了一场狂欢，一场盛宴，败者的悲鸣悄然湮灭于滔天的喝彩声中，不配激起一丝涟漪。无数热情的少女高举鲜艳的花环，向她们目中的英雄献上自己青涩的情意；稚嫩的少年握紧瘦小的拳头暗自立誓，日后也要如台上的他们，光辉闪耀；亲人的骄傲，情人的依偎，友人的艳羡……在种种纷乱的衬托之下，总是有着几处安静的角落，安静的星空，和喜欢安静的人。

凌月桥上，古朴的石灯逐一亮起，魂玉安静坐于桥边，不经意间晃悠着伸出护栏外的修长双腿。象征着魂族年轻一辈至高荣誉的紫金玉牌，此刻正在她的手中静静漂浮，莹白如玉的光芒映亮了半遮的娇颜，清凉的夜风徐徐吹来，少女望着它，怔怔出神。还记得上一世得到它时，那个意气风发，名为魂宇的少年，他也是无比渴望爬上巅峰的，同时也伴随着对阴谋诡计的轻蔑与不屑，一如最初的父亲魂三，牢牢紧守着内心深处那份身为强者的骄傲与矜持，直到弟弟遇害，母亲被迫自尽，性情大变的父亲也在不久后一次与萧族的战役中失去踪迹，再也没有回到他的面前……时光流转，画面闪烁，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响彻天际，今夜的星光与美酒依旧属于他们，属于那个历经沧桑，姿容无双，内心却早已污秽不堪的，名为魂玉的女子。

这一世，一切还来得及！少女一把握住手中的玉牌，再不让它漏出一丝的光亮。

一阵略显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身后传出，来者虽然陌生，却显然是为她而来。随之靠近的，是一股粗制米酒的爽辣气息，显然，对方在之前便已喝过不少。

“再过半个时辰，天帝宫城的大门，就会为七十二位新秀敞开，从这座桥，到朱雀门前，若是用走，便是九千九百步，从朱雀门，到镇魂大殿，一共要走一千九百九十步，若要更进一步，到那至高的王座，只需要……”年轻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朦胧的醉意，来到魂玉身边坐下，自顾自倾诉着自己心中的蓝图。

少女转头望向这位不速之客，是他。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比记忆中年轻数倍的英气脸庞，浓浓的剑眉因苦闷而紧锁，昔年沉默如水深不可测的黑眸，此刻却也是清澈透明，让人轻易读出了其中浓浓的愤怒与不甘，下颚的胡须也未曾长得那么长，那么白。身上的黑色粗布衣衫早已破烂不堪，隐约露出内里血迹斑斑的身体，怀中，是一坛朴素的廉价米酒，仅仅只能让人产生醉意，比起那能让人增长斗气的琼浆玉酿自是远远不如的。

“你醉了。”魂玉难受的抽了抽鼻子，如今的身躯让她对这种酒类敬谢不敏，有些羞恼的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表情，冷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败者是没有资格踏上这座桥的，我可以当做没有看见，你赶紧离开吧。”

虽是“故人”相见，但表面功夫还是应当做足，毕竟对于对方来说，自己还是他借着醉意才敢鼓起勇气搭讪的对象，若是过于轻易被接近，反而会引起对方的猜忌。

“既然敢来到这里，那便是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少年凄凉一笑，又高高举起深棕色的酒坛，往口中一阵猛灌，透明的液体自口中四散飞溅，浸湿了残破的衣衫，混杂着丝丝血水留到地面。

“别喝了！”魂玉下意识的一掌拍碎了酒坛，碎片纷飞落入桥下，与小半坛晶莹的酒液一道随着奔流的魂水，一去不还。

“只有弱者才借酒消愁，你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意义？呵呵，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十六年的苦修有何意义，我依然还是，所有人眼中的废品……”此刻的少年正如当年的自己，一轮轮的生死搏杀耗尽了他的天赋与才华，他却没能成为自己，从重重考验下，走到最后，能留有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还是对手暗自敬佩他的勇武与怜悯，方才没有在他不支倒地后再下杀手。

他恨我。

“我恨你！”少年紧闭着双眼，向着滔滔江水嘶哑的吼出他内心的恨意。

魂玉理解这种恨，上一世的他无疑是幸运的，可是依然有千千万万人成为了命运的牺牲品。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少年一脸怒容，望着眼前女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的全部都受到了轻视，可是又无能为力，她有这个资格与实力。

魂玉饶有兴致的望着此时还无比青涩的少年，只见他因饮酒而微微泛红的脸蛋变得愈发通红，有趣，那么，这样呢？魂玉举起右手，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张开了纤纤玉指，一枚晶莹的玉牌轻盈飞出，散发着洁白的光芒。

“呐，给你个机会，打赢我，就给你。”充满诱惑的字眼自娇嫩的红唇中轻轻吐出，芬芳而甜美。

“我……”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无比炙热，双手紧紧握成坚硬的拳头跃跃欲试，少顷，一阵夜风拂面而来，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挣扎良久，还是颓然放松了下来，好似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

“算了，魂战那怪物都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怎么能……你是配得上它的，对不起，我不该恨你。再说我本就不是为寻仇而来。”

“哦，那你是来？”

“我想追随你！”醉意消失不见，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坚定与希望的神采，“曾经的我太过幼稚，我明白，现在的我，只有追随你这样的强者才会有出路。我不甘心被分配到魂界某个犄角旮旯做些混吃等死的活计，更不甘心被赶到外界去打理世俗杂物。所以，请收下我吧！”说着，少年敏捷的站起身，整了整早已破碎的衣衫，肃然躬身行礼。

“你是说，追随我？虽说看你之前的表现确实不弱，可输了毕竟是输了，剩下的胜者里，也多得是愿意效忠我的天才，你……”魂玉佯作一脸嫌弃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狼狈的少年，似乎在犹豫不决。

“给我个必须收你的理由吧。”

“今日之事，让我收获良多，也让我明白，我有必须守护的东西，我需要你的力量，而你和我，其实是一类人，你，也需要我。”

二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还有么，比如，为什么选我？”

“我起初挺恨你的，但是后来发现，我可能也喜欢你……”

“噗通”一声，漆黑的魂水溅起雪白的浪花。

“小姐，出了什么事？”数名影魂卫自身侧缓缓浮现，一脸严肃的询问道。

“没事，我的手下喝了点酒，不慎从桥上跌了下去，并无大碍，你们退下吧。”

“遵命。”

……

“呐，你，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魂玉说着，一脸歉意的望着身边的少年。由于之前伤势较重，又过量饮酒，加之浑身湿透，少年的状态似乎不大好，浑身不停瑟瑟发抖。

“没事，不用，不用担心，我，我叫，魂灭生！”

……

与上一世的记忆如出一辙，他会落败，会愤怒，会不甘，他会抱着一坛子烂酒不断寻找强者依附，以达成他心目中的宏伟蓝图；他被多人拒绝，嘲笑，欺辱，直到找上魂宇，坦然接纳了他的投诚，并给予他兄弟般的待遇。那时候的自己和他一样的天真，强大，愤世嫉俗。

于是，她便为他安排了一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戏；也正如她所言，有着不少优胜者都成为了她的爪牙，故意在击败他后，留他性命。在魂族，恰好遇见善男信女的概率便如掉下悬崖遇到传世秘籍一样低的可怜，她救了他一命，不是么？

“对不起。”

望着少年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魂玉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出了那三个字。

……

“姐姐！姐姐！抱歉我来晚了！”

感受到身体被一把抱住，魂玉回过神来，却是自己那一日不见的弟弟魂小宇，此刻的他正为错过自己的成人典礼而一脸懊恼，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

“都怪那个可恶的柳老！明明说好了散课，然后我急匆匆赶来的路上发现你送我的玉佩不见了，赶回去取，结果就被柳老抓住，当场就给我开了小灶！”

“咦，姐姐你怎么哭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男人欺负你了？”

……

“我没有，别乱说！”魂玉摘下破碎的面具收入纳戒，露出倾世的容颜，慌乱的抬手轻轻抹去左眼悄然滑落的泪水，“他是姐姐的一位，朋友，久别重逢，难免有些激动罢了。”

“哼，真的只是朋友么？”魂小宇看了看一脸怅然的少女，又警惕的朝那个男人离去的方向望了几眼。

“好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刚才是不是又说柳老坏话了？”魂玉用力一点少年额头，怒气冲冲的的兴师问罪：“与你说了多少遍了，柳老是位值得尊敬的贤者，不许这么无礼，听到没有？”

“是是是，听到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对了！”少年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古朴的书籍递给身前的魂玉，道：“这是柳老让我转交给你的，姐姐快看看吧！”

“冰心诀？”魂玉瞥了一眼古朴的封面，三个沧桑而锋锐不减的古朴大字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没错，正是柳老方才从几只大箱子中整理出来的，据说有宁神静气、克制心魔的神奇功效，还说是姐姐可能用得着，就让我给带来了！”

“谢谢……”

“谢谢就不必啦，这是我应该做的嘛。”

“我是说谢谢柳老，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又？回去再收拾你！”少年见势吓得赶紧掩面蹲地，魂玉扬起了粉嫩的小拳头，便要锤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萧宁雪经年累月所灌输的要时刻保持形象的思想在她的心中逐渐发挥了作用，在魂小宇惊恐又隐隐有着一丝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收回了拳头。

“好了，天帝的夜宴要开始了，父亲也会赴宴，你先回去吧，好好陪陪母亲，要听话，知道么？”魂玉温柔的捏了捏少年的脸蛋，如是说道。

“嗯，姐姐要小心啊，听说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魂小宇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作惊惧状，把少女逗得一乐。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路上小心！”

此刻，原本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充斥着五颜六色的绚丽灯火，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宝马雕车往来不息，留下一路浓浓的花香。

随着帝宫戌时的钟声响起，火树银花顿时一齐绽放，映亮了星河灿烂的夜空。

整座天幽城，此时已步入了狂欢的高潮。

“前路有多可怕，我早已知晓，但为了你们，再走一遍又何妨呢？”

……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宫殿，作为这里曾经的主人，魂玉再一次步入这魂界乃至整个大陆的权力中枢所在，心中难免感慨万千。脚下所踏的每一寸地面，都是由无数的尸骨铺就而成，能够这样走上一回，已是心志正常的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极限，更何况如她那般一走千年，此生还要重头再来，念及此处，魂玉只觉得一阵汹涌的血腥气息在胃中翻腾，直冲大脑，险些呕吐出来。

“果然，这幅身躯还是过于柔弱了……”少女运功内查了一番自己几近完美的身躯，嘴角却是泛起苦涩的笑容，“我可真是，完全配不上这等完美的女子呢。”

“没事吧，需要帮你看看么？”身后的少年传来关心的问询。

“我没事，谢谢。”在这里，做任何事都需要慎之又慎，哪怕是接受一丝旁人的好意。

突如其来的不适感让魂玉无所适从，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虚弱无力，浑浑噩噩地强撑着步入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由于是庆典，因此装饰布置不再如往日那般阴暗甚至森然可怖，雕花灯柱之上，虚实不定的魂火被撤换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缤纷华美的七彩琉璃盏，整座大殿仿佛焕然一新，轻松而愉悦的氛围久违的充斥着这里。

魂玉强自振作，大致观察了殿中的场景，在中央御座的右手边一列落座的，是以天墟为首的元老院十一位五星以上斗圣强者，而左手边，则是八位长老与五位实力强悍的供奉，以凡圣为首；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倒数第三的席位，冲自己投来担忧的目光，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魂玉随即含笑对其回以一个没事的信号，希望他不用担心。

魂族斗圣强者的数量大致维持在百名左右，大多会派往大陆坐镇产业运营或执行秘密任务搜集远古血脉，如今一下到场二十四位，加上天帝本人，足见整个族群对此次典礼的重视程度。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此时整个至高御座悄然隐藏于层层曼舞的黑纱之后，勉强可以看出一道苍老的人影有气无力的斜倚其上。

“难道，这一世，他的伤势加重了？”魂玉暗自心惊，上一世的老天帝无疑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若不是靠其始终强力弹压着元老院一脉，恐怕天帝之位还轮不到他魂宇来坐，如今老天帝明显时日无多，对年青一代少族长的选拔愈发迫切，难怪天墟圣人蠢蠢欲动，妄图提前动手，清理了自己。

感受到形势的严峻，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起来。仅仅顺利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命运再一次与她开起了玩笑，之前苦心经营的优势转瞬间便荡然无存，魂玉的脸庞愈发苍白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隐约看见天墟似乎在说笑着什么，引得对坐的凡圣沉脸呵斥，侍立在天墟身边的魂战正一脸复杂的望着自己，好像有话想说。

听不见，看不清，魂玉一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难受非常。

“……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老一辈人不便出手，因此，便全权交由尔等年轻一辈，以作历练……”

“那么异火一事，便这么办吧，作为遴选少族长的重要一环，还望你们能用心做事……魂玉，你的表现，本座都听凡圣说了，你，可能担此重任？”

正当魂玉快要支撑不住时，一股暖流突然自背后传来，轻轻的压制住了她体内翻涌的血气，这才勉强听清了八十步之外御座上苍老的声音。

右侧金座之上的天墟圣人目中却是闪过一道精光，只道是方才比斗之时受伤颇重，冷笑一声，“怕是玉侄女玉体欠安，如此重任，一个堪堪十六的女娃子，还是莫要强撑为好。”

重重幕后的老天帝恍若对殿中陡然升腾起的浓厚杀机视若无睹，似是当真昏聩了一般，轻柔的风带起黑色的幔帐沙沙作响。

对座的魂三面色一变，方要出口，却被魂玉一个眼神制止，“魂玉定将那异火带回，不负天帝厚望！”她深吸一口气，向着御座躬身行礼。

半晌，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很好，望你们好自珍重……”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对晚辈的殷殷期盼。

待仪式完毕，往后便是饮宴环节，天帝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退场，再不必有所拘束。

魂玉转身望去，她记得，这个名为魂千陌的白发少年，正是方才甬道之上出言相助之人，也是千年后自己的得力属下，天赋比那魂灭生更胜一筹，如今也是新依附于自己的数名少年天才之一，之前便是他遵从吩咐，对魂灭生手下留情。

“刚才，多谢了。”

“呵呵，这是身为属下的我应该做的。”少年一声轻笑，拱手言道：“小姐还是要保重身体，您可是，我等的希望啊。”

魂玉一颤，面露复杂，望着远处正与元老院一派虚与委蛇不得脱身的魂三，许久，幽幽叹息一声，喃喃道：“希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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