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此诀别（Ⅶ）

死亡，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对于一个人来说，死掉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拥有的东西，现在拥有的东西，即将拥有的东西，全都，随着死亡一起泯灭为尘埃。

所以···无论是什么原因，剥夺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只是克雷尔自己的价值观罢了，只是在那个还算和平的世界之中养成的世界观。

之前就有说过，将自己的主观意识擅自强加在别人的身上是不对的，是一种无礼的傲慢。

“为什么···”

克雷尔一直以来，都将这些话语与不满压抑在自己的心中。

但是···

在看到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将全是鲜血的手臂从猫人青年的身体里**的时候，他心中的那股傲慢终于战胜了理智。

“为什么要杀他？！”

克雷尔来到了爱丽丝的面前，狠狠地瞪着她的眼睛。

无数的雨滴穿过两人交织的视线落到地面之上。

“为什么，能够这么平淡地夺走别人的生命啊？！”

这是，质问。

对她一切的质问。

“因为，他试图伤害你。”

爱丽丝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试图伤害我？试图伤害我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杀掉吗？！”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勇者，不应该是正义的化身吗？

勇者怎么能够去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啊？！

“那家伙，只是想为自己死去的爱人讨个说法而已！”

克雷尔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抽动，剧烈的情绪从心底宣中而出直冲脑门，沸腾了血管中的鲜血，让他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是！他的方法确实是错了！但是啊？！”

克雷尔没有抱黑莓饼干的那只手伸了出去，一把扯住了爱丽丝的衣领。

他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女孩子。

“你用得着杀掉他吗？！啊？！”

这也是，爱丽丝第一次被人这样的对待。

她看着那双无比接近的，带着怒意的深褐色双瞳，被杀意封闭的心灵重新开始制造出情感。

“那···”

她的声音有些变调，

“我还能怎么办？”

“这种问题还用问吗？！为什么就不能放走他？！”

“他是，罪犯。”

“那就抓住他！把他交给卫兵去处理！之后是罚款也好坐牢也好都无所谓！为什么只有置他于死地这一个选择啊？！”

“我···不明白。”

赤色的眼眸之中浮现出了迷茫，

“只有杀掉不是吗？”

克雷尔沸腾的情绪里出现了一抹凉意。

“试图伤害他人的人，必须得杀掉不是吗？不然的话，之后他有可能还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不是吗？”

爱丽丝垂下了头，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了她的脸上，

“为了保护所有人，为了帮助他们，只有这么做不是吗？只有杀掉不是吗？不然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

克雷尔用力地咬住了不断颤抖着的牙关，抓着爱丽丝衣领的手也在不断地加大力度。

“有人跟我说过——”

他从齿缝之中挤出了一句话，

“无论杀人的理由是什么，杀人本身所带的罪孽都不会消失。”

“那，我来背负不就好了吗？”

克雷尔愣住了。

爱丽丝抬起了头，周围依旧燃烧着的火焰将她那双有些发直的清澈眼眸照得透亮。

“杀人是有罪的话，我来将那些罪背负起来不就好了吗？”

“如果只是背负那些罪就能帮助别人，这不就是勇者的职责所在吗？”

眼瞳里的火焰在摇晃着。

克雷尔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他一直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并不像是活着的人。

为什么身为勇者的她会被世人所厌恶所唾弃。

为什么明明应该受到万人仰慕的她，会像一只猫一样。

一个人背负所有罪孽什么的，这种中二的事情是只能存在于小说和漫画里的。

他面前的爱丽丝，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而已。

没有什么无敌的主角光环，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内心，没有什么无敌神明的帮助。

这样的她，该怎么去完成那些小说里的主角才能完成的事情啊？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啊？”

克雷尔感觉眼中隐隐地有什么东西要滚出来，

“勇者的职责，是帮助别人，不是背负罪孽！”

这就是，那个猫人“勇者”所拥有的，而这个人类勇者所没有的东西。

对于那个公主来说，死是意外，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还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帮助更多更多的人。

而对于爱丽丝来说，死是解脱，就算可以选择，她也不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带着那些罪孽走进地狱。

不论是什么样子的人生，活着绝对不应该是酷刑，死亡也绝对不应该是解脱。

爱丽丝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往后缩了缩脖子，脸上的冷漠被不断淌下的雨水洗去。

她露出了仿佛小孩子和父母走丢一样既害怕又迷茫的表情，开始不断地摇起了头。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

顺着她的眼角流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全都，听不懂···不论我怎么问，问多少遍，得到了怎么样的回答，也全都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啊！我根本就听不懂啊！”

爱丽丝喊了出来。

她挥开了克雷尔手，往后退了几步，

“你总是这个样子！要么就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要么就是说些我完全不懂含义的话！”

浑身湿透的爱丽丝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娇小可怜，

“为了帮助别人背负罪孽什么！做错了吗？！我做错了吗？！”

克雷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

他听到了脑袋里某根弦断掉的声音。

所有的对错判断，都是带着判断者的主观意识的。

可克雷尔，不想再懦弱了。

“是啊！！！你做错了啊啊啊！！”

就算爱丽丝是对的，就算他是错的，他也要拼尽全力如此喊道。

“那就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

“把罪孽全部背负到自己身上就是在伤害你自己！不断地选择伤害自己就是不对的！！”

“伤害自己避免别人受到伤害，又有什么错啊？！”

“你觉得我···不，别人看到你受到伤害会好受吗？！”

“别人好不好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将克雷尔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吹飞了。

“反正！我以前就是一个人！之后也会是一个人！我受不受伤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那你就背着所有的罪孽去死啊啊！你还活着做什么啊？！”

这是咒骂，这是完完全全的情绪产物。

四周那些一直没有熄灭的魔法火焰在此时忽然枯竭，黑暗朝着两人扑了过来。

在两人即将被吞噬的一瞬间，克雷尔在因愤怒而扭曲的视野里看到了爱丽丝的笑容。

是的，在听到这样恶毒的咒骂之后，爱丽丝轻轻地笑了出来。

“好呀，我会去死的。”

克雷尔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被这句话给抹消，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两天后，我就要启程去执行我最后的任务，和北方边境出现的龙同归于尽。”

爱丽丝转过了身，孤独地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这样，你就满足了吧？”

染黑天空的墨水化作漫天的雨水纷飞而下，悲伤凝结而成的寒意一点点地渗入骨髓。

耳边全是雨声，脑中全是雨声。

克雷尔呆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没有动弹。

“喵···”

终于，怀里黑莓饼干担忧的叫声让克雷尔回过了神，他拼命地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它有些冰凉的身体。

“什么跟什么啊···”

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抱着黑莓饼干走到了猫人的尸体旁边。

躺在血液和泥巴之中的猫人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可他的眼睛还圆睁着，不甘地看着一旁荒凉无物的原野。

克雷尔咬了咬嘴唇，和黑莓饼干说了声“抱歉”后脱下了自己的风衣，盖在了猫人的身上。

盖好之后，克雷尔又伸出手，将猫人的眼睛合了上去。

“喵。”

黑莓饼干望着猫人那比起之前要变得稍微安详一点的脸，发出了不明含义的叫声。

脱力感瞬间袭上克雷尔的身体，他抱着黑莓饼干坐倒在了泥水之中。

帝都钟楼上的时针和分针重合在了一起，建国祭在瓢泼大雨之中画下了句话。

“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克雷尔蜷缩起了身子，紧紧地将黑莓饼干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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