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赤牛 其八(牛羚之章完)
初升太阳那柔和的白光,将斯提尔市外的那片在几个小时前,都还火光闪动喧嚣无比的“午夜战场”照亮了。此刻的这片余温散尽的战场,冷冷的、静静的,已经完全化作了一片比原先那干涸大地更加没有生气的焦土。那些从被烈焰洗礼的焦黑大地上升起尘烟,于此刻,在昼夜交替的温差作用下,形成了朦朦胧胧的烟雾,一片浓一片淡的在整片战场上弥散着。
咔擦。
奥兹纳布的军靴踩碎了一截漆黑的焦炭,这个男人当前正带着几队士兵在焦土上巡视着。
奥兹纳布在那场几个小时前的激烈战斗中,由于自己的“考虑不周”而使得手下的军队们在那投放于战场的猩红烈焰中损失惨重。然而,这个男人在此刻却丝毫不在意,那心里更没有丁点歉疚之情,“惨白”的他只是随意地挥挥手,让那些拿着照相机的部下们各自分散在拍摄重要资料的同时,顺带寻找己方的“生还者”。在之后,便独自一人开始随意地走动起来。
“虽说卒子就算丢掉得再多也不会心疼,不过这次损失的杂鱼数量,的确已经接近我部队总数的八成之多了,看来之后会面临战斗力不足这个严峻的考验啊。哈哈哈,管他的,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考虑吧。”
“惨白的男人”边拨开烟雾边冷漠地笑着,奥兹纳布就是这样,这个张狂的男人大多数时候都会像这是一样,表现得疯狂无情,毫不在意他人生死。“无血无泪”的他在这时“流连徘徊”于这战场上的目的,也正如刚才提到的那样,很单纯,只是为了收集必要的资料。这是帝国科技研究院的一场新型兵器实验,是由女将军朵兰兹·班舒泰尔亲自研发的科魔(科学与魔法相结合)新兵器的实验,更是当初那位女将军说服议会让奥兹纳布继续留在西北前线时,私下里向这个“惨白男人”开出的那个绝对不容拒绝的条件。
这种暂定名为“The fires of hell(地狱之火)”的炸弹,其原理根据女将军的描述,大致是在接近目标地点的低空中进行第一次引爆,在以巨大的冲击波无差别的杀伤所有目标的同时,广范围生成一种极易燃烧的“胶质云”并且激活事先在炸弹表面上施加的增幅魔法术式。
而在之后,由火信引发的第二次爆炸中,“胶质云”将剧烈燃烧产生高温火焰。那些腥红的火焰在术式转变成的增幅魔法阵作用下,能够瞬间达到上千度,并且在之后能以每秒零点五里的速度,急剧扩散至整个战场。
在最后,那可怕的高温烈焰,在将战场上的一切都化为飞灰的同时,也会将绝大多数生命都耐以生存的氧气消耗殆尽,进而在战场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无氧地带,使置身其中的幸存者们在短时间内全部窒息身亡。
“哈哈哈,班舒泰尔将军的实验看起来非常成功,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之火’。这战场上留下的,除了焦炭外,就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尸体了。啊哈哈哈,而且大部分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了!太棒了,班舒泰尔将军阁下其实是比在下还要疯狂残忍的人吧?不然也不会开发出这么灭绝人性的兵器啊,哈哈哈哈哈。”
看得赏心悦目的奥兹纳布在烟雾弥散的战场上愉快地踏着舞步前行着,他就像在欣赏着一副极美丽的画卷一般,手舞足蹈着,发自内心的狂笑着。这个心情愉悦的男人脚下无意中碰到了某个东西,他低下头去仔细一瞧,发现原来是一张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军队身份证明卡,那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字迹:
“……剑斗士……小队长……科纳·切尔特……”
奥兹纳布勉强把身份卡上的名字念完,觉得自己对个家伙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便冷漠的一抬脚,将这唯一能证明那无名小卒曾经存在过的牌子踢到一边,又开始走了起来。不多时,这个男人的余光就瞟见自己前进的“路上”出现的一具面朝下扑倒的遗体,虽然这遗体的大半个身子都化作灰烬飞散了,不过从那仅剩下的左手形状以及那头有些微焦的长发上看,还是勉强能分辩出是位女性,怀着强烈好奇心的奥兹纳布也不多想就径直走了过去。
也许是想要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吧,奥兹纳布先是对着遗体微鞠一躬,接着就半蹲下身去用双手将那位“跌倒在地”的女性“扶了起来”。
奥兹纳布理所当然的看清了死者的面貌。然而,这个男人那惨白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他不断地眨着眼睛仔细瞅着女性那闭着眼睛的熟悉面孔,似乎是努力地想要相信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他看了又看瞅了又瞅,最后还不再顾及什么“绅士风度”的开始十分没品地在女性身上反复嗅着。最终,鼻子里充斥着烟火的焦糊味,以及那一抹有些熟悉的淡淡香味的奥兹纳布,还是无奈地仰起头来,接受了现实。
尽管不愿承认,但是“张狂冷酷”的奥兹纳布在此时,于自己心中仍然是感到了那么一丝苦涩,那种欲哭无泪的苦涩在奥兹纳布得知弟弟迪特死讯的时候体会过一次,而现在是比第一次更加深沉的第二次。
半蹲着的奥兹纳布很快就站了起来,这个惨白男人能够听到从烟雾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盔甲活动所发出摩擦声,也清楚是哪个不速之客来了。所以,这个冷傲的男人才挺直腰板,努力地摆出平日里的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姿态,他不想让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黑铁块”看自己的笑话,所以,他不能动摇!
但是,果然在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啊。
“哈哈哈,阁下的骑士团果然是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要跟在下抢功吗?好吧!快些行动吧!那些蛮子们现存的兵力也应该同在下这边一样损失惨重了!快去吧,你们这些粗俗卑劣的冰冷铁块们,在下的功劳就送给你们!”
奥兹纳布若无其事地将女性那残缺的遗体揽在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上,然后就背对着来到自己近处的黑骑士嘲讽起来,这个男人想在脑中搜索最恶劣的词汇,想要将冷漠的“黑铁块”赶走,然而却没有成功。
黑色的盔甲依然在响动着,缓缓移动到了惨白男人的正面。黑骑士在一如既往的沉默着,不过从他那抬起一根手指无意义地挠着头盔的举动看来,似乎也是因为见到奥兹纳布当前这泪流满面难以自制的样子而略感惊讶吧。
这一白一黑两位帝国将军在飘散的烟雾中对视良久,才罕见的由黑骑士这边打破了沉默,那黑色头盔后边传出的声音显得平淡又有些怪异,似乎是好几个不同声线合成的混音。
“阁下的副官?”
“啊啊,是啊,正是在下美丽的副官雪莉。比阁下手下那些看不见面孔的铁块们漂亮多了。”
“……阵亡了?”
“啊哈哈哈,明知故问!不过这是雪莉自己招来的结果……我明明事先向她下达过撤退命令……我明明反复交代过快些撤回来的……啊哈哈哈哈……这就是不遵守命令所付出的代价……这……或许也是在下所付出的代价吧……命运是在跟我奥兹纳布开玩笑吗?一点都不好笑啊!或许……是在下平日里那些独断专行的疯狂鲁莽行为所招来的因果报应?迪特阵亡的那次是,雪莉的这次也是?啊哈哈哈……简直让在下笑得这眼泪止都止不住啊……”
“……”
黑色盔甲又开始活动了,黑骑士缓缓地从奥兹纳布身前移开了,他那似乎颇有感触又仿佛无法理喻的沉默身影,挠着自己的头盔很快便消失在烟雾之中,还在原地的,就只剩下笑着痛哭的惨白男人了。
奥兹纳布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闪着光的钻石戒指,他本来是想要将戒指戴在雪莉遗体那仅剩的左手无名指上的,却发现那只刚才还连在遗体上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断裂了,落到了自己脚下的地面上,于是便泪流不止的惨笑着将那闪耀的钻石放在了女性胸口上。
“雪莉,虽然没到在那‘英雄荣光广场’上庆功的时刻。但是我还是决定现在就向妳求婚,妳愿意嫁给我吗?”
……
大平原的先祖“赤牛”,在那“地狱烈火”袭来的一刹那使用了蕴藏在自身中的久远力量,那是一种同先知之力“绝对领域”有几分相似的结界类防御壁障,与冰冷的绝对领域不同,“赤牛”的能力是那么的柔和,那么的温暖,那流动着淡淡赤色光华的薄壁将范围内不论敌友的所有人都包裹了起来,从那“猩红炼狱”中保护了他们的生命。
注视着解除能力让那些侥幸活命的布拉索尔军人逃命的“赤牛”,艾丽安突然就觉得之前的自己很自私,如果当时自己使用的能力不是单一个体防御的“守护”,而是空间范围结界的“绝对领域”的话,说不定现在自身周围这块焦土上也应该站满了幸存者吧?
艾丽安的内心有些悲伤,也十分内疚。到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和十年前在布拉索尔那时一样,每一次都打着“阻止战争,寻求和平”的旗号,然而每一次有自己身影存在的地方,却都仅有无数的死亡。
从脸颊上划过一滴泪,伤感的艾丽安解除了在这段时间中一直维持着的能力“共生”。这个“侵蚀他人存在”的能力虽然经过另一个能力“魔力增幅”的改良后,得以使被侵蚀者的身体健康状况得到明显改善,但却依然无法抑制那时不时的“渴睡症状”,同时还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共生双方记忆短暂相连的副作用。
艾丽安同那个在萨那卡相遇时便被自己“趁机附身”的平原少女分离了,她以平常女孩子所不具有的力气抱起那依旧沉睡的少女,走了起来。她不经意间发现了对方脸颊上残留的那滴泪水,这才意识到,原来就连刚才的那颗泪都不是自己眼眶流出的,因而又不由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更加感伤起来。
灰色的披风,一身游侠装扮的暗蓝少年挪动着步子,无声无息地就滑到了艾丽安身边,他抬起手来安慰似的在这位蓝发女孩的脑袋上摸了摸,之后那脸上就带上了淡淡的微笑。
关于当时处于战场中心的艾利奥鲁,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毫发无伤地站这里,艾丽安并不清楚。但是这个女孩在感受着自己“皇兄”此刻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某种阴冷气息时,却着实在担心地猜测着这位一直对自己温柔的照顾有加的亲人的魂容器,是不是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不知不觉的就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可怕异变。
不过,这时正扛着一大块水晶的暗蓝少年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皇妹”那担忧的眼神。艾利奥鲁轻轻地将那水晶敲了敲,就调侃起来。
“贝塔就躲在这壳子里面,虽然忍不住想要嘲笑这孩子的胆小,不过在那种紧急情况下都能在一瞬间做出反应释放魔法水晶护甲。这种随机应变的机智,而且还能冷静的选择出最优方案的判断力,确实值得夸奖啊。”
“恩,是的呢。贝塔是个聪明的孩子。”苍色少女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然后便与兄长一道将目光投向了前方那位领着族人们朝这边接近的高大坚韧的男人了。
“赤牛”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男人,他沉默坚毅,也憨厚温柔,这个高大的男人在小心地接过艾丽安抱着的女孩子后,就在相对笨拙地朝那熟睡中的女孩说了句“羚要靠自己的力量前进”之后,就朝艾丽安友善的笑了笑,开始与这位他早就在羚身上“捕捉到影子”的蓝发少女交谈起来。
在其他族人们眼中,那位不善言辞的伟大“赤牛”,在今天极罕见的语句流畅了。胡子拉碴的高大中年男人与高度还不及他腰的蓝发少女两个人,就像是一见如故般的谈了很多,有过去的,有现在的,也有未来的,而在那之中涉及得最多的话题,则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破坏与守护”的。
这站在一起从各个方面看都极不相称的二人就像在交流着经验般,在彼此间交换着意见,总结着得失,时而淡淡微笑,时而又摇头叹息。而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是在大平原上的太阳升得老高,并将那些笼罩在战场上的烟雾彻底驱散后,才结束的。
幸存的战士们几乎都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惊异的发现了毫无征兆就出现在这片烟雾散去的焦黑战场上的,那些飘动着的漆黑战旗。而在那印着苍白巨眼的旗帜下方的,是列得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更加漆黑的钢铁方阵。
许多战士们都在惊讶之余,对此时眼前的景象感到异常熟悉。在战士们的印象中,布拉索尔帝国的新骑士团,不论何时、何地,都必定会列成这样一尘不变的钢铁阵型,那些连面貌都看不见的“铁块们”在战场上就像是真正舍弃了感情的机器般,冷漠、无情,他们会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敌人全部无差别的抹杀。
而面对这支继剑斗士军团后紧随而至的大军,哪怕是最勇敢、最善战的勇士也是再明白不过的——如今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少数平原战士们,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
“我要战斗。”
高大的“赤牛”这样说着,迈出了坚毅的步伐。然而,他却阻止了包含三个儿子在内的,想要跟随着自己一同前进的其他族人的步伐。
“我要战斗,为了守护而战斗。如果我不战斗,蛮王会将平原上的所有部族都视作背叛者,大家都会遭到像‘黑鳄’部族那样的肃清,我们没有‘黑鳄’那样的智慧,也没有萨那卡那样的地理优势,一定会遭受灭顶之灾的,所以,我必须得战斗。而你们,在我的身躯倒下之后不要投降,但也不要抵抗,那骑士团的团长一定会理解其中含义的,他不同于那些‘白色恶魔’是不会滥杀无辜的,如此一来,不光是你们,就连这平原上的众多生命们都会得救,而蛮王也会因为‘赤牛宁死不降’而一时找不到肃清我族的借口。”
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从午夜战场那“地狱烈火”中幸存下来的战士们,在此刻都沉默的肃立了,他们目送着自己那崇敬的伟大先祖前进的背影。
艾丽安无意中又望见了那个同“赤牛”名字相同的女孩,她无疑将是这平原上未来的“先祖”,而此时,这位被临行前的“赤牛”交到其中一位儿子怀中的女孩,虽然看似依然在沉睡,但那其实是在掩饰吧。因为闭着眼睛的她尽管在拼命的忍耐,却仍旧止不住那两行在脸颊上流淌的清泪。
艾丽安发出了无声的感叹,又将视线移向了“赤牛”的背影,在这个瞬间,她觉得那位先祖与自己同羚“共生”时见到的那个“我”的记忆中沉默战士的影子重叠了。艾丽安知道那个感情稀薄的“我”是谁,手持战锤与巨盾的帝国英雄肯定是那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奈尔瑟夫·高格,而那沉默男人记忆中更加沉默的战士,无疑,一定是在那遥远的过去讨伐“恶意”时与他共同战斗过的,最后又在“百年战争”时不得不拔剑相向的先祖“赤牛”。
……我……
与那个沉默坚韧的战士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是在我所敬爱的女王陛下挥师西北的时候。
我与他之间的立场变了,我们由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相对而立的敌人。作为先头部队的我,与同样作为先头部队的他遭遇了,交战了。双方的优劣差距太明显了,没有悬念的,是沉默着前进的我赢了,同样沉默着前进的他输了……
但是,沉默坚韧的战士并不服输。他手下的战士们大都沉默着牺牲了,而剩下的那些也在他的手势下,沉默着撤退了。
高大的战士没有离开,他选择了沉默地继续前进,我的士兵们竟然在没有我指示的情况下为他让开了一条道?!沉默的他就这样向沉默的我走来,又在我摆出迎战的姿态后与我沉默的擦肩而过。
就连感情稀薄的我,对他的举动都不禁有些惊奇了。回过身去,可以见到战士那自不量力的正向着高贵女王发起挑战的身影,那扛着巨锤的背影,在我的眼中看来,依然是如此的沉默,又是如此的坚毅。
那个高大强韧的战士,直到他生命中真正的最后一刻,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能够理解他那厚实的双肩上所承载的是什么,就同我肩负着帝国的荣耀一样,那沉默的战士也一定肩负着守护自己家园的重任。而使我疑惑的,还是他那始终朝向前方的目光中所映出的景象,究竟是什么。
不过,即使是我这空空如也的脑袋,也突然就想明白了。那个沉默男人的眼睛从始至终所注视的,应该都是那充满希望的“崭新的未来”吧,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在那“未来”的未来……
……相信……
……也一定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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