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我杀人了。”
这位客人在漫长的沉默中，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摆在他面前杯子里的茶水换了又倒，倒了又换，在不知道眼前的热茶到底换了第几遍之后，他长叹一声，终于开口说道。
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店主的眉毛跳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回复了平静。
“那我是不是该报警？”店长轻描淡写地把已经凉了的茶水倒掉，把刚泡好的一壶新茶注入到茶杯里，把这杯热茶推到他的眼前。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杯刚泡出来的新茶，透过慢慢升腾的雾气，深吸一口气。
“要是警察能把我抓走，我就不会这么煎熬了。”
店长心头一动，但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那就是有什么隐情吗？”
“……”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不过有些时候说出来心里可能会痛快不少。”店长笑了一下。
“……”他仍然盯着茶水一言不发，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不想说出来。
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端起眼前的茶水，面露苦色，摇了摇头，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了这家店，不辞而别。
店主也不在意，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水痕和茶具，把那一套茶具清洗完毕之后又重新放在了桌子上，从一旁的架子上随便拿了本书看了起来。
他一直都是这样。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捧一本书，静静地等着下一位来客。
而这位客人是昨天跟着旅游团过来的。这个旅游团不知道怎么的，就刚好在这么一个小镇子上歇脚，然后一行人走来走去，就发现了这么一家奇怪的店铺，自然就走进来了，那一天店主忙的很，一边要泡茶一边还要给这些没有礼貌的客人解释这家店铺，在忙碌的过程中，他偶然注意到人群中不一样的他——不同于其他人，他总是皱着眉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所以店主就记住了这个人的脸。
而他在今天则是身边少了那些吵闹的人，独自一人来了这家店铺，然后发生了上面说的那些事情。
这次离得近了，店主就有了机会仔细观察一下这位一脸苦相的客人。
整个人不修边幅，胡子参差不齐，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修整了，面色枯槁，不像是年轻人该有的姿态，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就能够发现他满眼都是血丝。
总之就是他的精神不太好。店主一边看着书，一边心里打定主意要是下次再遇见，要好好对待这位客人。
其二
店主的希望没有落空，第二天这个人又来了。
这次倒是没有让店主温太多次的茶水，他只是静坐了片刻便就开腔了。
一脸苦相倒是没有丝毫改变。
“我原来是一名消防员，原来还是挺好的，我也很喜欢我的这份工作，直到后来，我觉得我侮辱了这份职业，我不配当消防员。”
他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不会讲故事，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讲完。”
店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直起了腰。
“那天，我们队收到消息说有人想要跳楼，然后我们就连忙赶过去了，我们迅速赶到现场后，发现那人站在楼顶的边缘，虽然看不清，但觉得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那天风很大，我能看见她的衣服在风中摇曳，人也摇摇晃晃的，非常危险，当我们在楼下紧急地准备的时候，我一抬头，刚好看见她从楼上坠了下来，我想也没想，跑上前去，想要救她。”
“你觉得这种行为很伟大是吗？”
他抬起头来，向店主问了一句。
店主能够看见他眼中的血丝变得更加密集了。
他似乎也没指望着店主能够回答，自嘲地笑了两声，然后低下头接着说：“但是我没有救她。”
“在我伸出手臂快要接住她的时候，我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从这个高度落下来，从十五楼的高度掉下来，还有可能活下来吗？”
“如果没有，那……”
“我还有必要去救她吗？”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所以在最后一刻，我把手收回来了。”
“她就擦着我的指尖过去，‘啪’的一下，黏在了地上。”
“真正的黏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就站在那一滩血肉面前，脑子一片空白。”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去的队里面了，至于在这之前我是怎么行动的，我都不知道。”
“队长安慰我说这不是我的错，不要放在心上，你已经尽力去救她了。”
“这句话我听起来只觉得讽刺，因为我没有。”
“还有朋友还骂我傻子，说我要是接住了那不就是两条命都没有了吗？”
“我都懂。”
“但我就是放不下。”
“从那天起，我就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尸体，梦见她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救她，我常常惊醒，然后一身冷汗。”
“我没法在队里面呆下去了。我觉得我自己很脏，很脏，很脏。”
“医生建议我放松一下，比如说出去旅游什么的放松一下自己。家人劝我别想太多，让我忘掉这件事。”
“但是我忘不掉。”
“我有天精神恍惚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就又转悠到那个地方了，我就站在那个位置，就这么看着灰色的石板路地面。当然过了这么久这个地方早就没有血迹了，周围也是人来人往，说说笑笑。”
“但是我就是很难受，感觉眼前的那块地板好像涂满了血，血里面躺着那个人，她的眼睛闭不上，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明明是三伏天我却感觉身体冰凉，背后全是冷汗。”
“这个时候，我再次意识到……”
“是我，杀了她。”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与昨天那副姿态一样。
店主没有说话，摆在眼前一口未动的茶水这个时候也早就凉透了，结果在漫长的沉默中，是那位原消防员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也没有去喝口茶水去润润因为长篇大论而干干的嗓子，可能是茶水凉了，也可能是没有那个心情，总之这位客人就这样走了，走的时候，眉头紧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一如他刚进来时的模样。
店主就坐在那里，看着他走出店铺渐行渐远，直到最后那个落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长长地呼了口气，站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凉透的清茶，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随后一脸苦涩摇头不语。
还有满心的自嘲。
后来这个人怎么样了呢，店主不知道。可能他解开了心结，也可能没有。总之他和店主那本就是萍水相逢，两人不过是因为一家奇怪的店铺而有了交集，而那点缘分，也在他走出门去的那一刻就断开了。
他为什么走进这家店铺呢？是抱有什么微小的希望吗？是让自己更轻松一些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人知道。
店主只是一个收故事的人，并不能解开他的心结，若是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而简单地了却他的心事的话，也不会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够振作起来吧。
那，有人能够指责他吗？
怕是没有吧。
2020.1.9
这个故事我其实想了很久了，但是一直都没有写出来，因为我想要给这个消防员一个好的结果，但是我思来想去，一直没想清楚怎么才能让这个消防员能够解开心结，若是一句话就能解开的话，那这也太玩笑了吧。所以最后我留下了一个略微悲伤的结局。
他能够解开心结吗？这个答案就留给他自己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觉得呢？
ps：其一和其二是我分开写的，其一是很久以前的，其二是今天写的，如果仔细体会的话，还是能觉出来这两者里面藏着不同的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