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死心灭

碧空如洗，长安依旧。

帝都终是帝都，不管谁坐了江山，晨钟暮鼓永有定数。

百姓们其实很容易满足，衣能蔽体，食可果腹，无战乱。

如此江山无恙，那金銮殿上坐的是谁？便不甚关心。

今儿是大齐升平元年的第一日，数九寒天，新帝登基，皇城里一片热火朝天。

就连宫城西北角上那最破败的北寒宫中，也能听见外面烈火烹油般的盛世之音。

李扶柔费力地挪动脚步，想要透过破了窟窿的暗黄色窗纸看一看外面。

脚腕上刺骨冰凉的铁锁刮蹭着血肉模糊的脚踝，锁链上斑斑驳驳的脓血昭示着带锁人的行将就木。

手腕上是同样粗笨冰冷的镣铐，锁着一对曾经纤润如玉的皓腕，而如今这双手腕却在铁锁毫不悲悯的刮擦下而失去了它往日应有的光泽。一眼看去，这哪里是锁着一双手呢？更像是锁着一对黄皮包着的两根白骨罢了。

透过破窗什么也看不到，幽深的院落依旧不见天日，热闹也终是墙外的热闹，这铁锁寒凉又怎及人心凛冽彻骨？

这间破败的宫殿依旧散发着陈年的腐朽味，北风正使劲儿地钻蹭着那破了窟窿的窗纸，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窗窟窿外万里晴空，时不时有先帝明麒最宠爱的鸽群飞过。

李扶柔想着，若是再等等，等到晚上，是不是就能从这破窟窿里望见今夜庆典上鸣放的漫天烟花了？许久都没有看过烟花了…

可惜，终究是等不到了。

门上粗笨的铜锁被打开，回过头看去时，那来赐死她的宫人已经在门前的窗格上投下了长长的倒影。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比丧钟还催命。

领路太监让开路，进来的却是凤袍紫金冠的寿宁长公主明凰，明麒同父同母的胞妹。

李扶柔闻见了皇族身上特有的熏香，真是久违了，上次闻到类似的熏香似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明凰身后随行的几个小太监，似是捧着些什么东西。可照进来的一射阳光实在太过刺眼，除了眼前这几个人形轮廓，便只能看到光束下无数漂浮的尘埃。

其实李扶柔知道，自己命数要尽了。明麒死的那天没有人来放她出去，她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果，她只是不甘心罢了。

本以为终于熬死了明麒，就能从这罗刹地狱逃出生天，可苦苦盼来的，竟还是现在小太监口中念的这一道“殉葬”的旨意。

“李氏，今儿可是个大好日子，新皇特命，赏你个全尸，你自行了断吧。”

“好日子，呵，可真是个大好的日子！有人君临天下，有人命丧黄泉！哈哈哈…呸！”李扶柔哂笑着啐了一口。

明凰却连眉毛都不曾动一根，依旧一脸冰霜，看也不看李扶柔。

两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近了前，李扶柔才看清了捧着的是何物。

一只托盘上置着一盏盛满鸩酒的金樽，闻起来倒是清醇甘洌，却想想也知道喝下去该是多么地肝肠寸断。

再看另一只托盘，放着一条上好的白绫，不拿来自缢倒是可惜了。可若是自缢，恐怕死相不大好看吧？

“左右都是死，呵呵，又有什么好选的？”李扶柔颓然地歪着身子苦笑着。

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从来由不得自己做半分的主？永远被人逼着在死路上做抉择！？

李扶柔原本贵为大邑公主，母妃是原大凉国摄政王的独女，金枝玉叶的郡主。幼年的李扶柔也是金尊玉贵不时人间疾苦的，直到突然有一天，传来大凉国被灭的消息，母亲潇妃被幽闭深宫。

母妃的母族亡国，原本流淌着两国皇族血脉的高贵公主开始遍尝人间冷暖。

是啊，谁会善待亡国宗室之女和她的孩子们呢？

这后宫里，谁不是是踩低捧高的？

李扶柔十五岁时，神思郁结的母妃终于支持不住，病染沉疴。

尽管李扶柔和十岁的胞弟扶栾须臾侍奉，昼夜不离，但潇妃终是一病不起，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走向衰败和消亡。

那时，李扶柔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虔诚地祷告于期盼，祷告日月神灵让母妃康复，也期盼心中那个疏远却高大的父皇能够来看一看母妃，挽救一下母妃垂危的生命。

父皇最后确实是来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邑皇帝李赤也，可他却不是来拯救生命垂危的潇妃的，他是来将李扶柔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小柔，你是朕最乖巧的女儿，你若是能去大齐和亲，父皇就为你母妃寻这世上最好的名医！毕竟扶栾也还年幼，只要你能为父皇分忧，朕便好好照拂他。”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藏在李赤也卑鄙皮相之下的丑恶，实在是一览无余。

可是，李扶柔终究还是为了母亲和弱弟，同意了踏上和亲异国的路。

不然呢？不然又能怎么样？不受宠的公主，多的是无可奈何…

作为弱国的公主，和亲是命运，至于同谁和亲，那是最不重要的。

临别那日，李扶柔最后对着病榻上口不能言的母妃行了大礼，潇妃病的只剩了一把骨头，喉咙里尽是听不清的悲鸣呜咽，深陷的眼眶里皆是淌不干的眼泪。

而李扶柔登上和亲车驾之日，也成了潇妃撒手人寰之时。

年幼的胞弟扶栾追着和亲的车驾一路狂奔，嘶哑着嗓子呼唤的“阿姐”在宫城上方不尽地盘桓，可终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是越来越远，小小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堙灭在无尽的甬道尽头。

终于逃离了那吃人的大邑宫廷，不是吗？李扶柔当时是有几分庆幸的。

岂知到了大齐，李扶柔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离了狼窝又入了虎穴。

谁又能想到大齐的圣元帝明麒竟不近女色，只慕男风。

明麒兄弟众多，而大齐的皇位继承是能者居之，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并存。

换句话说，这里的宫廷更加血腥和残酷，只要你是个姓明的皇族，你就有可能坐上龙椅。

同胞的继承人众多，明麒根本不愁没有儿子断送了江山。

所以明麒一边利用自己暂时没有后代，大肆在前朝培植各路亲王互相倾轧制衡，玩弄自己的帝王权术，一边又在后宫毫不遮掩自己的喜好，每日与他的龙阳子们逍遥快活。

这样的局面虽说始料未及，但李扶柔还是暗自欢喜的，因为明麒从不宠幸女子，所以至少她能落个平安，说不定就能平平稳稳了此一生了。

可当初送她来的李赤也却不是这么想的，李赤也的野心可不允许李扶柔有任何安逸的想法，他一次次派遣信使以李扶栾的性命相要挟，为的是逼着李扶柔接近明麒套取大齐的机要国策。

而这一边，本就对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厌恶至极的明麒，能给李扶柔的，只有遍体鳞伤和谩骂羞辱。

身处异国他乡，本来指望用谨小慎微换取安稳度日的愿望被生生地打碎了。

为了胞弟的性命，李扶柔终是一次又一次做出令自己都发指的模样去满足明麒的任何要求。以至于她终日不是被安排陪伴那些龙阳子们，给他们当奴隶呼来喝去地使唤，就是被勒令去为龙阳子们和明麒欢好做丧尽人伦的助兴表演…

看似李扶柔的封号一路从贵人变成了贵妃，看似她陪伴道貌岸然的明麒出席各种国宴一时风头无两，看似她风光无限万人敬仰，可事实上，所有屈辱也只得她一人知晓，她在后宫过的，还不如一条狗。

李扶柔在这里从来没有被当作人看待过，她是个玩物，甚至不如明麒豢养的那些宠物…或者说她在明麒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贡品而已，和畜生没有区别。

再多的不情愿和无奈终是无用的，最多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一次次对着苍穹中高悬的明月，默默在内心虔诚祈祷能早日结束这非人的生活。

可生活总是喜欢作弄人的，尤其喜欢作弄可怜人。

日久天长，明麒要想制衡前朝，当然总会需要一个孩子的。

而他后宫的那些女人们，除了被当作贡品献来的李扶柔，其他都是与朝中亲贵联姻的世家贵女，自然都是碰不得。

能自己巴巴地凑上来的，也只有李扶柔，也只能是她李扶柔。

毕竟，她是那样地需要得到那些军机和朝报来乞求她的父皇延续她胞弟的性命。

所以直到现在，李扶柔每每想起明麒那阴鸷冷漠、狠毒又戏谑的眼神，都还是会胆寒。

明麒，永远都是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王，他端坐在屏风后，厌恶而又愤恨地指挥着那些龙阳子们夜以继日轮番与李扶柔欢好…

明麒的目的很单纯，只要弄出一个孩子，用来制衡其他亲王就够了，是谁的都没有关系，反正名义上都是他的。

想来他也并没有打算让这孩子活多久，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即便是个女孩他也能瞒着所有人把女孩儿变成男孩儿，这个孩子，只是用来解燃眉之急的。

至于生孩子的母体，只要孩子一落地，也就不再需要了。

只有李扶柔，努力地如同猪狗一般地活下去。是为了让唯一的胞弟扶栾活下去，也是为了保全母国大邑在强大的大齐强压之下苟延残喘…

成王败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男人们打了败仗，却用女人的肉体来换取和平。

除此之外，活着的原因也有别的，包括李扶柔自己的不甘心。

李扶柔从前总是愿意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话，或者说，她还在用“黎明之前本就是无边黑暗”这样的谎言来麻痹自己…

如此夜以继日，终是熬到了怀孕。

可悲的是，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李扶柔在院子里呆呆站了一夜，比肉体更麻木的是那颗还在继续跳动的心。

可这一胎并没有换来想象中的锦衣玉食和贴心照顾，她反而是被明麒立刻幽禁在了北寒宫待产。

明麒终是无法克服他自己的嫉妒与愤恨之心。

李扶柔被关进北寒宫的那一天，明麒亲手屠尽了所有自己曾爱不释手的龙阳子们的性命，他的爱太过炙热，也太过疯狂。

他恨李扶柔，这不难理解，他恨她能同那些他爱的龙阳子开花结果，可明麒他自己却不能，他是个男人，却像个女人一样嫉妒发疯。

李扶柔被上了镣铐，像个十恶不赦的囚犯一样被关押起来。每日的饭食足够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活着。每日隔着肚皮感受着里面的小生命，李扶柔心中泛上来的尽是说不出的酸涩。

难道是因为贪图苟活于世，所以命运才如此可悲吗？

无人话凄凉。

她从来都不想死，可怎么才能在产子之后不被杀死，打破“去母留子”的定数？

绞尽脑汁的时候，明麒却突然驾崩了，没有任何预兆。

所有人都说他是操劳国事耗尽心神而亡，没有人不称颂他的贤明。

呵！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于前朝，明麒是确实是个很懂得制衡之术的铁腕帝王，可对于李扶柔而言，他实在是个丧心病狂的畜牲。

死了好，依照皇家的旧例，大行皇帝不曾生养的妃子们会被送进尼姑庵或者道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她是怀着身孕的，只要孩子一落地，她自然可以为孩子请求一块小小的封地，带着孩子安享余生，终于可以以自由之身踏出这吃人的地狱宫阙了！

可发生的这一切终究还是扑灭了她美好的幻想，原来她从怀孕的那一刻起，就被明麒除名了！原本的计划就是待她产子之后，孩子交给皇后抚养，她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史书中。所以她并不在后宫妃嫔的名册录中，甚至没有了青灯古佛的退路。

不论如何，她都不应该死才对！明明都是世人在亏欠她！凭什么到头来死的还是她！？

现在，她知道了，要置她于死地的，并非明麒一人，还有面前这位权倾天下的寿宁长公主——明凰。

“本宫一早便发现了你盗取我大齐机要，若不是从前皇兄留着你还有用，本宫岂能容你这等卑鄙小人苟存于世？为保江山稳固，皇兄崩逝前，特意嘱咐我亲手料理了你。”

是啊，如若不是明凰，这鸩酒和白绫又怎么会摆在面前？

李扶柔张了张嘴，本想辩解什么，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

罢了，同这金枝玉叶的护国公主解释什么呢？她是出身中原强国的嫡长公主，从小坐拥一切，从未尝过人间疾苦，上有父兄一路护持，又有世家出身的驸马背后支撑，文武双全，手握重兵，她从来高高在上，又怎能体会一个贡品玩物的悲苦？

明凰的权力大到什么程度，李扶柔不是不知道，若非因为明凰是女儿身，这皇位恐怕根本轮不到明麒来坐。

一丝浅浅的苦笑终是凝滞在嘴角，李扶柔还是端起了那盏闻起来清冽甘醇的鸩酒。

撇过头看了看另一只托盘里的白绫，又抬头看看明凰，那双英气逼人的凤眸正凌厉地盯着她，如果不是这双眼里少了明麒眼中的阴骘诡谲，她几乎就要以为明麒活过来了…毕竟明凰与明麒一母同胞，何其相似。

明凰这是在可怜自己吗？是要让自己主动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吗？

呵…连死都要被羞辱。为何苦难人生的尽头，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长公主，本宫可是怀着龙胎的，虽说陛下已经崩逝，可这肚子里的乃是陛下唯一的骨血，您这么做不怕天谴吗？！”李扶柔不想死，准确地说是不想任人玩弄一生之后还是要死。

明凰的凤眸深不见底，盛着鸩酒的金樽被李扶柔狠狠地摔在地上，泼出来的鸩酒迅速腐蚀着地上阴冷的青石板，发出不甘蒸发的滋滋声响。

“哦？那么烦请你证明一下你肚子里的种是本宫的侄儿。”明凰微微牵起嘴角，一只手竟怜惜般地抚摸着李扶柔枯瘦的脸颊，凛冽狠辣的声线从两片薄唇中挤了出来，像这腊月的寒风，冰的刺骨，“皇室的血脉，岂容你这妖妇秽乱混淆？！”

洒进暗室的一半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格恰好打在明凰的半张脸上，亦雄亦雌的脸在室内另一半幽暗光线的衬托下显得棱角分明：“本宫与皇兄一母同胞，自幼一同长大，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留种，本宫自认为比你这个贱人要清楚的多。你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若要生出来，只会贻害万年！”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宣告着李扶柔生命的完结。

明凰收起冷笑，起身踏出了殿门，再没有给李扶柔思考和说话的机会：“既然鸩酒已洒，是你自己选的白绫。”

徒留一个英姿挺拔的背影，渐渐在门外一片灿烂的阳光里没了踪迹。

李扶柔缓过神儿的时候，脖子上的白绫已经是越勒越紧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正使出吃奶的劲儿要结果了她。

李扶柔的眼眶越来越酸涨，视线渐渐模糊不清，直到再也吸不上来一口气：“乞愿生生世世不再投生帝王家…不…倘若重头来过…定要将这帝王家…这天下…搅得地覆天翻…”

李扶柔断气了，而殿外的廊下依旧是那个身披凤袍头戴紫金冠的身影，只是明凰的身边多了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捋着白须呢喃：“殿下，从此你命中紫微帝星陨落，此生再无帝王格了。”

“身外之物罢了，这天下，不要也罢。本宫只是没想到，竟会是她。”冬日的暖阳柔和地洒在明凰俊美无双的脸颊上，却不知道哪里生出的眼泪，竟从脸庞滑落，明明她与这妖妃李扶柔从未有过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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